當我們行走來去- 看藝術家在瀘沽湖

去年夏天聽JY說了一些關於瀘沽湖的事，關於母系社會、關於聚落和傳統建築，還有方興未艾的旅遊發展。UW的Jackson School 在這週有著接連兩天關於中國雲南摩梭人/瀘沽湖的論壇，本著一點興趣，兩場都聽了。一場以影像放映和討論為主，另一場演講以「兩個女子的傳奇：原始、寰宇主義和性自主」（A Tale of Two Women: Primitivity, Cosmopolitanism and Sexual Autonomy）為題，談摩梭女子的形象再現。這兩場論壇都是人類學研究的發表，呈現出的文化現象遠超出我預期。

在第一天的論壇裡，策劃者讓我們看了兩段影片。第一段The Women's Kingdom
In China, how free can a woman be? （可網上觀看），由一個當時在柏克萊主修新聞的中國研究生Xiaoli Zhou所拍攝，主要透過一個年輕摩梭女子的敘述，表達她對於愛情和家庭關係在摩梭社會中的看法。她的言談很直率，談及旅遊中關於「走婚」的想像（英文中常用"free love"和"walking marriage"），她也毫不掩飾地說...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能耐，這樣的言語反抗，讓人有很直接地好感。

不過，第二段影片"Long March to Luku Lake"才真是讓我印象深刻，可惜這段片子仍在繼續剪接中，標題也是暫擬的。作者是UW人類學系助理教授Sasha Wellard，標題所謂"Long March"就是「長征」，在三零年代中共紅軍的長征。而這影片中所拍攝的「長征」，又是另一個新的演繹，指的是一個移動於中國各省之間的藝術行動-「長征- 一個行走中的視覺展示」。2005年，作者當時在北京，她的一群藝術家朋友受邀參加這個藝術展示在雲南省瀘沽湖的行動。事情是有點複雜的-他們逐漸瞭解到，這個行動在概念上是有點勉強的，尤其是在瀘沽湖，策展人想連結母系社會、女性主義，來重新詮釋女性當年參與長征的角色和意義。因此甚至邀請了六零年代女性主義藝術家先鋒之一的Judy Chicago，號召"If Women Ruled the World"作為主題，並"希望她能在瀘沽湖邊，重現她的代表作品"Womenhouse"。

總之，北京這群年輕的、未出名的藝術家開始質疑這行動，並且很實際地，也非常不滿於策展人於藝術家有截然不同的對待（重金邀請國際知名藝術家，但窮藝術家則必須自掏邀包參加，諸如此類的....），他們決意拒絕參加來抵制行動。幾經討論，他們態度轉而認為該有人能記錄下這行動，作為另類的呈現，於是，紀錄片作者因為具備拍攝的能力，反而雀屏中選。

Judy Chicago這張名牌，事實上在那兒引起了不少爭議。首先她也不想依照策展人的意思，重現她的作品，雖然她還是依著湖邊一間屋子的概念，在屋旁掛起了藏族的五色風馬旗（見圖）。旗上正反兩面寫了關於女人統治世界的想像。屋子裡展示著測展相關文件，並且在某一展區，Judy放了各式各樣的旅遊手冊和文件，讓觀展人著上附有黏劑的鞋，透過行走而附著、進而被移動的影像，象徵著遊客對於這個地方文化的消費和影響。

我不很喜歡這個作品，也覺得表現手法太過淺薄簡單了，在母系社會傳統仍保持的瀘沽湖，談建構於西方文化的「女性主義」，也讓我覺得很毛。或者，這也不是Judy Chicago的問題，而是行動整體本身在概念拼貼上過於草率任意的問題。那當下，我不禁也想起台灣選前，有關於捷克音樂團體「宇宙塑膠人」被選舉政治綁架的爭議。我很無厘頭地想著，這些年紀大了的名人，實在是要多瞭解世界各地的脈絡，小心行事啊...

爭議的高潮其實不在於Judy Chicago自己的作品，而是她被來自四川的藝術家Zhang Lun（張倫？一時竟然找不到中文名字的寫法...）做為創作題材，設計為行動藝術的一部份。這作品"Living Happily in Lugu Lake: Pouring Tea for the Mosuo"的概念是：邀請村子內五十名摩梭人到展示地點，讓Judy Chicago給她/他們倒茶。她或者想要透過「女性主義者為摩梭人服務」說些什麼，然而，實際上問題重重，一開始就吵個沒完。她一去到當地（事前沒有聯絡），便找了村長，「宣示」了這個想法，並希望在短時間內完成邀請確認。但村長可頭大了，那村子若水的摩梭人泰半為了生活而忙碌，尤其參與在旅遊業中，很難抽空特意配合這個行動。幾經協調，她妥協將地點設置在該村的文化表演中心-也就是旅客觀看地方表演的所在，因為那兒是在文化中心工作的大批村民最方便參與的地點。

Judy的問題可嚴重了。倒了幾回茶之後，這位女性主義者越想越不對勁，壓根覺得這行動設計違反了她的理念，於是和張大吵一架，老太太不幹了。鏡頭中也可見張非常地生氣，她很憤怒地把行動改為「摩梭人自己幫自己倒茶」。影像中看來，摩梭人也不是那麼在乎究竟是誰幫他們倒茶，而張竟然還要他們在倒茶之後，填寫一些類似社會調查的問卷，他們也老實填了。

看這些爭吵中的藝術，藝術中的爭吵，實在百感交集。對於藝術表現本身我有很多不滿，但我畢竟沒到現場，也就省點力氣批評。令我感受最強烈地，是我們多容易秉著自己的執念，某種程度來說，是無知、驕傲地堅持著自以為是的堅持，而不自知。所謂「無知」，是多容易在我們不瞭解地方的歷史脈絡、文化脈絡的狀況下，表現在每一個輕快來去的個人身上。這類似的狀況，我想在很多領域實踐上都容易遇見。尤其，在這個「交流」、「遇見」、「移動」等概念被強調看重的年代。不管妳是一個備受尊重的前輩，或是未成氣候的年輕人，這些徵候都可能找上妳。

很期待Sasha剪完這部片後，能有機會讓有興趣的人看見，真得是一部有意思的片子（我很喜歡她的樣子，討論結束後才知道，原來她的祖母是中國人...）另一場論壇的主講人Eilleen Rose Walsh是一個長期研究摩梭文化的人類學者，當天也一起參與觀看影片的討論，她自己的那場演講也非常有趣，不過，先寫到這吧，改天再記記她那關於女人再現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