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稿之際,我借宿於香港元朗好友的新家,第五十一樓。這大型集合住宅可容數千人,一、二樓依慣例規劃為商場,三、四層是停車場,五樓才是住戶出入的庭園平台。此處景致無敵,四目可及新界鄉郊,甚至深圳灣、深圳市區都清晰可見。不過,若需購物得步行十五分鐘以上到附近舊街市。那段路好似由雲端走入人間煙火,魚蛋、腸粉、燒肉、糕餅...越趨近街市越豐盛。
距離最近的是同益街市[1],生鮮、蔬果,乾濕兼有,擦肩而過的人們或購物、或匆忙地前去上班或上課,或者正要到茶餐廳找老朋友吃早茶...市井擾嚷中有各樣生活步調。更有趣地是元朗多露天擺設的快炒小食,好似日日設流水席。 元朗舊區市集食肆如此活絡,也和其街道空間型態有關,這些興建於六七零年代的樓宇維持著臨接面的小單位店鋪,適合各式小生意,次要道路車行少些,多小攤販沿街擺賣,和店家也發展出相容機制。可惜地是這種空間模式已很難見於九零年代以後的新型集合住宅,多為商場、購物廊取代,見不到傳統市集才有的生活風景。
其實,東亞各歷史悠久的城市素來多為住商混和,住區旁成街成市,便利熱鬧,市民可逐日依需要買菜,毋須特意開車前往大型超市一次備足食糧,在傳統街市中,即使一個人開伙只需買少量食材,市集也提供充分彈性,只買五元菜都可以。 字面上來想,所謂「市井小民」,正是註記了街市空間和常民生活方式的親密關係,正如名作《清明上河圖》所描繪無他,即北宋汴河兩岸的擾攘市集街景。
我們或可看待「街市」為非正式經濟和正式經濟體系接軌互動的邊境,小有規模的專營店鋪,也有小販擺賣各式生活物品,提供了多元經濟模式,更聯繫了多樣的生產和供給網絡。在美國近年復興的「農夫市集」,某方面來說,正有意再創此般街市生態。市集在台港都有悠長歷史,只是在城市現代化過程中,治理者多好以公立市場建築來取代露天市集,著眼管理方便和公共衛生,視之為城市進步象徵,然而露天市場始終不能完全被取代,許多案例都顯示著,硬要把傳統市集改造為現代化市場並非易事。
跳出框框:街市改建是都市發展課題
其實我們需要跳出「市場」的框框來看待市集和城市發展。考察街市興衰,往往有關街區整體變化、城市發展重心的移動,居民組成的改變連帶其購物習慣、生活路徑、居住空間型態等,息息相關。我們應在一個活生生的都市脈絡中來理解街市之存續,否則不管如何構思重建或保育市場,都註定要事備功半。
在香港,早在時稱維多利亞市的城區發展完備之前,華人居住地區已經發展出露天市集,沿街帶狀發展,成行成市。 公營街市建築則多於十九世紀英國殖民時期設置,以便殖民政府管理,隨城區土地擴張,不少街市建築在一九三零年代陸續改建,中環街市和灣仔街市即為二例。
到了九零年代,香港的經濟體系和城市空間結構已有偌大改變,港島市中心商業區漸趨擴大,居民漸漸搬出了城中心[2]。在這脈絡下看街市改建背後的驅動力,重點已不在於探究單棟街市建築之使用是否合乎需求,而是市區土地使用檢討和市區再發展的方向。當近年來眾說紛紜爭議是否該保育中環街市、灣仔街市,許多辯論圍繞著建築硬體是否具有重要歷史價值,卻少有人就城市紋理變化來反省,更鮮少考慮街市在社區經濟所扮演的角色。其實,保育街市,實在是一個都市課題。
為什麼而「保育」?
「保育」是近年香港都市空間爭議的關鍵字。在台灣多使用「歷史建築再利用」、古蹟保存等概念,或者近兩三年流行的「都市再生」(urban regeneration)。香港所謂「保育」(conservation),特別強調有別於古蹟保存(monument preservation),主要由發展局及轄下市區重建局推動,在重建框架中選擇性的保存、活化歷史建築。各項保育計畫乃回應近年香港市民社會批評城市再發展忽視「集體回憶」、「本土文化」,而公部門端出新政策語言,同時持續宣示「發展和保育需要平衡」,彷彿有座天秤,可指導都市再發展過程。究竟「保育」是什麼?其政策概念並不清晰明確,公私部門各有解讀,最終還是掌握權力的人們來賦予定義,往往是「為當下而保育」[3],而到底為了一個什麼樣的「當下」?達到共識並不容易。
終於,2009年起,香港當局大力宣告其「保育中環」[4]的決心,推出中環八項保育計畫[5],其中一項備受矚目的就是中環街市保育,且當局進一步宣稱中環街市絕對「純保育」,有別於灣仔街市之「主體保育」。值得提醒的是,不管哪一項計畫,其保育對象都是「街市建築」,並非構成街市活力的常民市集活動。
其實,「純保育」之宣示,乃回應幾年來香港保育案例多惹來高級化之批評,例如灣仔和昌大押變了大押酒吧(the Pawn),而尖沙咀潛水警總部則成為高級的商場酒店(Heritage 1881)。於是,為了弭平市民爭議,當局強調在中環街市的絕對不會重蹈覆轍,當局會不計盈虧的推行保育,即「純保育」一說,這聽來詭異的政策語言究竟包裝著什麼樣的空間內涵呢?以下將討論其推動過程相關的爭論,至於灣仔的「主體保育」則待後期另談。
「純保育」:中環街市,城中綠洲
今日中環遍是時尚旗艦店或金融大廈,遊客隨扶手梯上升至半山,領會王家衛電影「重慶森林」的空間經驗,探訪洋溢異國風情的蘭桂坊,至於沉寂多年的中環街市則多半不在遊人地圖中,更不容易去想像百年前,中環沿海也曾是成片的住宅聚落。
十九世紀中以前的中環街市以南一帶多為華人居住,華人開設「廣州市場」於金鐘高等法院現址。直到一八四三年,殖民政府要求華人遷到太平山區,只許歐洲人士住在中區,劇烈地改變了市區生態。十八世紀中葉後, 歐洲居民漸漸往半山及山頂搬遷,歧視性的居住限制也解除,部分富裕華人才回遷中區。英人把廣州市場遷到現址並改名為「中環街市」。一九三七年,中環街市改建[6],由時興的包浩斯風格取代了古典樣式,更強調功能和通風採光,形於外則是簡潔流暢的現代流線型立面[7],天花特高,空間開放,可容納至少兩百個攤檔。
此後,中環街市成為中區最重要的市場,七零年代時號稱為「東南亞最大肉品市場」。然隨香港經濟在八零年代後急速銳變,半山以下的中環漸漸由一個住商混和的城市中心,轉變為金融商業主導的商貿區,中環街市也慢慢地失去了最重要的居民常客,生意漸淡。時至九零年代,中環街市一部分改作中環購物廊,成為半山自動扶梯的起點,終於在二零零三年正式畫下句點。
曾經,當局打算要拆除中環街市,清出這中環僅存的發展土地,出售給私人開發為高級辦公大廈。該計畫引起反對聲浪,2005年香港建築師學會發表一研究報告[8],指出街市見證了一百六十年的廣州市場、中環街市變化,且是該類型建築的僅存案例[9],具有重要建築史價值。市民團體也陸續表達應保留中環街市,到了2009年,香港政府讓步,並高調地確認取消拍賣中環街市拆建計畫,宣布將保育街市,交由市區重建局來主導活用計畫。在此之前(2005-2009),有關天星碼頭、皇后碼頭、灣仔喜帖街保育爭議已是滿城風雨,當局未曾接受居民提議而改變工程,因而中環街市終獲保育,在城市規劃上確是重要一章。
然而,此後的保育計畫進展卻讓關注者一再失望,發展局定調要將中環街市活化為「城中綠洲(urban oasis)」[10],並成立社區諮詢委員會,委託市調機構進行全港性調查,結果反映市民最期望「城中綠洲」能讓密不通風的中環多些綠意和呼吸,作為大眾化休閒空間,尤其反對再造一間過度氾濫於香港的高級商場。一度媒體還抱導台灣的誠品書店有意進軍中環街市,但無下文。
爾後,當局邀請四間專業設計公司提出不同參考方案,從干預改變最少乃至於大幅改造的空間設計提案,測試市民的期待,希望能藉由全港性諮詢徵得共識。我曾出席公眾簡報會議,也瀏覽方案展示,明顯地,各提案都試圖「打開」街市,讓建築物理環境更流通舒爽,利用綠化景觀打造市中心綠點,個別差異僅在於細節手法,以及空間改造之強度。然而,沒有一個方案能提出具有說服力的空間計畫和營運計畫,很難讓人具體想像市民將如何使用這個街市--除了買東西和吃東西。一個新的街市有什麼樣的空間意涵?和當代城市有什麼關係?包浩斯主張的「形式源自功能」如何在保育計畫中重新詮釋?都沒有談清,只見設計方案皆強調細心維護包浩斯樣式之建築特徵。
「公眾參與」怎麼玩?
有團隊提出了屋頂泳池和跑道的構想,新鮮大膽,問起想法緣由,建築師表示:「只要香港人要什麼,我們就給什麼。」這說法老實地點出了當下香港城市規劃面對公眾的態度。「公眾諮詢」在這七百萬人的大都會中成了非常抽象的概念,當局和設計者迎合民粹式的票箱意見,但其實沒有具體回應香港複雜的都會人口及城市生活。普羅大眾如何生活?他們吃什麼、走得多快?他們會如遊客一般地來到中環街市,還登上屋頂游泳或慢跑嗎?這些基本的問題都沒有處理。若是真要由下而上的再思中環街市,與其挾抽象的「公共」來合理化提案,設計團隊或許應更具體地考慮有血肉、有感覺、有需求的社群,在真實的環境脈絡中展開公眾討論,由參與市民一齊挑起城市政治、空間倫理上的責任。以中環來看,二十一世紀的街市首先需面對的問題是消失的居民,以及越來越多走馬看花的遊客,至於中環辦公大樓內的上班族,則忙得昏天暗地,鮮少參與公共生活。
有些長期關注城市規劃的人士批評,這些方案就像「大花籃」,華麗燦目,其實是一盤沒有組織好的水果鮮花,讓人無從揀選。甚至有專業者指出中環街市時至今日已不值得保育,認為一棟街市的改造,不可能對於城市的通風和生態問題起得了大作用。與其活化一個不能救活的街市和中環CBD,不如保留尚有綠意生命的政府山[11],拆了街市,把政府山要發展的容積都移轉到中環街市基地[12]。當然,如此建議實在過於跳躍,然而,這質疑提醒了一個關鍵問題:城市中的生態環境問題,確實不是綠化一棟建築物即能大幅改善的,中環的發展密度、高度失控、街道可行性消失也非一日之寒。如果沒有整合性的考慮城市空間結構性的規劃問題,儘管有「城中綠洲」一片美意,終究只是一個裝飾性的空間,如同花籃。
美好的街/城市:自發自為的民間活力
去年上海世博結束後,「智慧的長河─會『動』的《清明上河圖》」繼續到香港展出,作家董啟章曾批評「在香港我們早就論及街道生活的消失,代之以完全掩蔽於戶內的商場和通道。《清明上河圖》的美好街道生活圖景對我們來說是個『時宜相合』的諷刺。這不但是硬件上的城市景觀的問題,而是民間生活的本質的問題。地產霸權和官方政策合力,在市區重建和郊區發展方面也逐步把原有的民間生活空間剷除。」[13] 他認為《清明上河圖》之所以美好,是因為那城市光景中有市民生活的悠閒、多元多樣的城市經濟和民俗展演,「在在表現出一種對日常生活的自信和自得,也顯現出一種自發性的(並非由上而下的)和諧。」或許,借董的評語來思考,不論是香港中環街市的未來,或是在台灣屢屢碰壁的市場改建/保存經驗,當下的城市人們,需要對城市生活和街市有更貼近城市生活的全新理解和參與,我們才有機會展開屬於當代的清明上河圖。
Note:
俯瞰元朗及深圳灣 |
跳出框框:街市改建是都市發展課題
其實我們需要跳出「市場」的框框來看待市集和城市發展。考察街市興衰,往往有關街區整體變化、城市發展重心的移動,居民組成的改變連帶其購物習慣、生活路徑、居住空間型態等,息息相關。我們應在一個活生生的都市脈絡中來理解街市之存續,否則不管如何構思重建或保育市場,都註定要事備功半。
元朗街市一景 |
到了九零年代,香港的經濟體系和城市空間結構已有偌大改變,港島市中心商業區漸趨擴大,居民漸漸搬出了城中心[2]。在這脈絡下看街市改建背後的驅動力,重點已不在於探究單棟街市建築之使用是否合乎需求,而是市區土地使用檢討和市區再發展的方向。當近年來眾說紛紜爭議是否該保育中環街市、灣仔街市,許多辯論圍繞著建築硬體是否具有重要歷史價值,卻少有人就城市紋理變化來反省,更鮮少考慮街市在社區經濟所扮演的角色。其實,保育街市,實在是一個都市課題。
元朗街市食肆 |
為什麼而「保育」?
「保育」是近年香港都市空間爭議的關鍵字。在台灣多使用「歷史建築再利用」、古蹟保存等概念,或者近兩三年流行的「都市再生」(urban regeneration)。香港所謂「保育」(conservation),特別強調有別於古蹟保存(monument preservation),主要由發展局及轄下市區重建局推動,在重建框架中選擇性的保存、活化歷史建築。各項保育計畫乃回應近年香港市民社會批評城市再發展忽視「集體回憶」、「本土文化」,而公部門端出新政策語言,同時持續宣示「發展和保育需要平衡」,彷彿有座天秤,可指導都市再發展過程。究竟「保育」是什麼?其政策概念並不清晰明確,公私部門各有解讀,最終還是掌握權力的人們來賦予定義,往往是「為當下而保育」[3],而到底為了一個什麼樣的「當下」?達到共識並不容易。
終於,2009年起,香港當局大力宣告其「保育中環」[4]的決心,推出中環八項保育計畫[5],其中一項備受矚目的就是中環街市保育,且當局進一步宣稱中環街市絕對「純保育」,有別於灣仔街市之「主體保育」。值得提醒的是,不管哪一項計畫,其保育對象都是「街市建築」,並非構成街市活力的常民市集活動。
高級化乃至於無法分辨古蹟或商場的Heritage 1881 |
其實,「純保育」之宣示,乃回應幾年來香港保育案例多惹來高級化之批評,例如灣仔和昌大押變了大押酒吧(the Pawn),而尖沙咀潛水警總部則成為高級的商場酒店(Heritage 1881)。於是,為了弭平市民爭議,當局強調在中環街市的絕對不會重蹈覆轍,當局會不計盈虧的推行保育,即「純保育」一說,這聽來詭異的政策語言究竟包裝著什麼樣的空間內涵呢?以下將討論其推動過程相關的爭論,至於灣仔的「主體保育」則待後期另談。
「純保育」:中環街市,城中綠洲
今日中環遍是時尚旗艦店或金融大廈,遊客隨扶手梯上升至半山,領會王家衛電影「重慶森林」的空間經驗,探訪洋溢異國風情的蘭桂坊,至於沉寂多年的中環街市則多半不在遊人地圖中,更不容易去想像百年前,中環沿海也曾是成片的住宅聚落。
十九世紀中以前的中環街市以南一帶多為華人居住,華人開設「廣州市場」於金鐘高等法院現址。直到一八四三年,殖民政府要求華人遷到太平山區,只許歐洲人士住在中區,劇烈地改變了市區生態。十八世紀中葉後, 歐洲居民漸漸往半山及山頂搬遷,歧視性的居住限制也解除,部分富裕華人才回遷中區。英人把廣州市場遷到現址並改名為「中環街市」。一九三七年,中環街市改建[6],由時興的包浩斯風格取代了古典樣式,更強調功能和通風採光,形於外則是簡潔流暢的現代流線型立面[7],天花特高,空間開放,可容納至少兩百個攤檔。
此後,中環街市成為中區最重要的市場,七零年代時號稱為「東南亞最大肉品市場」。然隨香港經濟在八零年代後急速銳變,半山以下的中環漸漸由一個住商混和的城市中心,轉變為金融商業主導的商貿區,中環街市也慢慢地失去了最重要的居民常客,生意漸淡。時至九零年代,中環街市一部分改作中環購物廊,成為半山自動扶梯的起點,終於在二零零三年正式畫下句點。
暫時披上綠衣的中環街市 |
曾經,當局打算要拆除中環街市,清出這中環僅存的發展土地,出售給私人開發為高級辦公大廈。該計畫引起反對聲浪,2005年香港建築師學會發表一研究報告[8],指出街市見證了一百六十年的廣州市場、中環街市變化,且是該類型建築的僅存案例[9],具有重要建築史價值。市民團體也陸續表達應保留中環街市,到了2009年,香港政府讓步,並高調地確認取消拍賣中環街市拆建計畫,宣布將保育街市,交由市區重建局來主導活用計畫。在此之前(2005-2009),有關天星碼頭、皇后碼頭、灣仔喜帖街保育爭議已是滿城風雨,當局未曾接受居民提議而改變工程,因而中環街市終獲保育,在城市規劃上確是重要一章。
然而,此後的保育計畫進展卻讓關注者一再失望,發展局定調要將中環街市活化為「城中綠洲(urban oasis)」[10],並成立社區諮詢委員會,委託市調機構進行全港性調查,結果反映市民最期望「城中綠洲」能讓密不通風的中環多些綠意和呼吸,作為大眾化休閒空間,尤其反對再造一間過度氾濫於香港的高級商場。一度媒體還抱導台灣的誠品書店有意進軍中環街市,但無下文。
爾後,當局邀請四間專業設計公司提出不同參考方案,從干預改變最少乃至於大幅改造的空間設計提案,測試市民的期待,希望能藉由全港性諮詢徵得共識。我曾出席公眾簡報會議,也瀏覽方案展示,明顯地,各提案都試圖「打開」街市,讓建築物理環境更流通舒爽,利用綠化景觀打造市中心綠點,個別差異僅在於細節手法,以及空間改造之強度。然而,沒有一個方案能提出具有說服力的空間計畫和營運計畫,很難讓人具體想像市民將如何使用這個街市--除了買東西和吃東西。一個新的街市有什麼樣的空間意涵?和當代城市有什麼關係?包浩斯主張的「形式源自功能」如何在保育計畫中重新詮釋?都沒有談清,只見設計方案皆強調細心維護包浩斯樣式之建築特徵。
中環街市內部現況 |
有團隊提出了屋頂泳池和跑道的構想,新鮮大膽,問起想法緣由,建築師表示:「只要香港人要什麼,我們就給什麼。」這說法老實地點出了當下香港城市規劃面對公眾的態度。「公眾諮詢」在這七百萬人的大都會中成了非常抽象的概念,當局和設計者迎合民粹式的票箱意見,但其實沒有具體回應香港複雜的都會人口及城市生活。普羅大眾如何生活?他們吃什麼、走得多快?他們會如遊客一般地來到中環街市,還登上屋頂游泳或慢跑嗎?這些基本的問題都沒有處理。若是真要由下而上的再思中環街市,與其挾抽象的「公共」來合理化提案,設計團隊或許應更具體地考慮有血肉、有感覺、有需求的社群,在真實的環境脈絡中展開公眾討論,由參與市民一齊挑起城市政治、空間倫理上的責任。以中環來看,二十一世紀的街市首先需面對的問題是消失的居民,以及越來越多走馬看花的遊客,至於中環辦公大樓內的上班族,則忙得昏天暗地,鮮少參與公共生活。
有些長期關注城市規劃的人士批評,這些方案就像「大花籃」,華麗燦目,其實是一盤沒有組織好的水果鮮花,讓人無從揀選。甚至有專業者指出中環街市時至今日已不值得保育,認為一棟街市的改造,不可能對於城市的通風和生態問題起得了大作用。與其活化一個不能救活的街市和中環CBD,不如保留尚有綠意生命的政府山[11],拆了街市,把政府山要發展的容積都移轉到中環街市基地[12]。當然,如此建議實在過於跳躍,然而,這質疑提醒了一個關鍵問題:城市中的生態環境問題,確實不是綠化一棟建築物即能大幅改善的,中環的發展密度、高度失控、街道可行性消失也非一日之寒。如果沒有整合性的考慮城市空間結構性的規劃問題,儘管有「城中綠洲」一片美意,終究只是一個裝飾性的空間,如同花籃。
公眾諮詢展覽的方案模型之一 |
美好的街/城市:自發自為的民間活力
去年上海世博結束後,「智慧的長河─會『動』的《清明上河圖》」繼續到香港展出,作家董啟章曾批評「在香港我們早就論及街道生活的消失,代之以完全掩蔽於戶內的商場和通道。《清明上河圖》的美好街道生活圖景對我們來說是個『時宜相合』的諷刺。這不但是硬件上的城市景觀的問題,而是民間生活的本質的問題。地產霸權和官方政策合力,在市區重建和郊區發展方面也逐步把原有的民間生活空間剷除。」[13] 他認為《清明上河圖》之所以美好,是因為那城市光景中有市民生活的悠閒、多元多樣的城市經濟和民俗展演,「在在表現出一種對日常生活的自信和自得,也顯現出一種自發性的(並非由上而下的)和諧。」或許,借董的評語來思考,不論是香港中環街市的未來,或是在台灣屢屢碰壁的市場改建/保存經驗,當下的城市人們,需要對城市生活和街市有更貼近城市生活的全新理解和參與,我們才有機會展開屬於當代的清明上河圖。
中環街市附近嘉咸街一景:過去的露天市集有許多綠色木製攤檔設施, 配上風行多年的橘色照明燈,別有民間風采 |
1 港稱「市場」為街市,語言上更清晰地點出傳統市集和街道的關係。
2 新的中心商業區(Central Business District)在香港都會計畫(Metroplan)已定,該計畫制定於1991年。
3 葉蔭聰(2010)。為當下懷舊: 文化保育的前世今生。香港: 香港中文大學香港亞太研究所。
5 可參考發展局「保育中環」專頁,介紹包括前法國海外傳道會大樓、中環新海濱、美利樓、中環街市、荷里活道已婚警察宿舍、政府合署、中區警署建築群、聖公會建築群等各項計畫。
6 負責設計中環街市乃港英殖民政府工務署(Public Works Department),全由英藉建築師及工程師組成,而一九三○年代正是包浩斯及國際樣式盛行於歐美等地盛行之際。
7 「現代流線型樣式(Streamlined Modern)」盛行於二十世紀二零-四零年代的歐美,建築、家具設計、工業設計都可見其影響。一般來說,設計上減少裝飾性元素,注重對稱性配置,在輪廓上呈現簡潔明快的流線之美,常使用水平帶狀出檐或陽台來強化該特質,中環街市和灣仔街市都是典範作品。
8 香港建築師學會 ,2005。中環街市之歷史及建築研究。 http://www.arch.cuhk.edu.hk/server2/resch/livearch/news/central_market/central_market_report_hkia.pdf
9 灣仔街市是另一個代表案例,但早為市區重建計畫納入拆建計畫,細節可參考下一期專文。
10 有關各方案可參考「城中綠洲」計畫官網 www.centraloasis.org.hk
11 「政府山」(Government Hill)素來為政府單位、宗教機構所在地,公認具有重要政治、歷史、宗教意義。當局於2010年9月公布中區政府合署建築群保育計劃,保留部分相連的政府總部中座和東座大樓,西座大樓則改建為公共休憩用地、商業大廈、購物中心,是另一項備受爭議的計畫。
12 Oren Tatcher,12 April, 2011.You can't turn a concrete block into an urban oasis by, published in the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Oren Tatcher is an architect and a member of the Hong Kong Institute of Urban Design.
13 董啟章,(2010年,11月23日)《清明上河圖》的反諷-民間社會如何被偷龍轉鳳?明報世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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