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麼是生命？據說四十八位研究者給出四十八種不同的定義。但是任何生命無論善惡，都需要得到認識和理解。」-章貽和
昨晚看紀錄片[一國雙城]，如同導演在映後之語，別誤認為這是一部有黑白立場，倡議居港權爭取與家庭團聚的電影。它呈現了人對於家的渴求、盼望在美好地方生活，但同時質疑「家庭」和理想生活，以福建洪梅的合院深井反問香港荃灣的摩天高樓。
從香港荃灣轉十個小時的車到福建泉州，語言腔調和陽光的角度都變了。這趟旅程，雪每三個月就得來回一趟。片中人物經歷看似離奇特殊，內裡翻動地卻是好些妳我都熟悉的生命情結，一段旅程帶動了另一段的旅程，從雪的祖輩起自福建航至菲律賓，她的父母一念間到了香港，乃至於她和女友們陸續往泉州去，再往香港行。為了成家而遠行，為了追尋而拉扯家庭，以為家可以跨界延展，期許人可隨著中國壓縮於三十年的工業化而快步奔跑不喘息不暈眩。
我頻頻想起章貽和在近日文章中的那段話：章回應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她說毛「強調文學藝術源於生活，高於生活。源於生活，我同意。但高於生活，就未必了。現在許多藝術作品，遠不如自然形態。」* 確實，如果對照起上個月所看的劇情片[廿六大吉]和 [一國雙城]，前者用心說的故事也難免扁平單薄，遠不如[一國雙城]片中的生命經歷來的複雜深刻。這是不公平的競賽，只是我想，不一定是創作者的問題，或者是我們身處的這大時代太難又變得太快，如果沒法適度呈現人和時空、歷史社會之間相互牽動的千絲萬縷，要在北京華貿小區和海南鄉村磚廠之間只處理一個父女「代溝」，實在可惜那迢迢旅途。
於是，當觀影者屢屢以「平淡」形容[一國雙城]，我是不同意的。不只是各地觀影口味的問題 （導演笑說，北京的人覺得這部片很快很煽情，但是香港的人卻嫌這部片平淡緩慢，台灣人？他們有侯孝賢哪，這部哪裡慢了...）。那麼一個小女孩自八歲起就需自己陪著自己，等待爸爸媽媽在界線另一邊久久一次給她帶回香港的糖果或漂亮的衣裳，此般成長經驗始終銘刻在雪的身體，三十年後悠悠說來，越平靜越震動，怎還需要淚水或尖叫。
這片中有時空繁複，它有歷代人的生養病老，如與談人張超雄教授說得好「看那家鄉族長短短一段話談村內男人離鄉的家庭變化，不過十五秒道盡幾十年的生命壓縮」; 也有同代人之間的相互觀照和陪伴，個人的掙扎矛盾映照著另一個人的矛盾掙扎，某些困難存在並非個人命運不佳能解釋，不言自明。
例如雪的玩伴王老師，她喜歡抱著一隻粉紅色玩偶說話，近四十歲的人還是特有女孩子模樣。她一直說雪的故事，可最後終於艱辛說出自己離過一次婚，有恨，但夢裡知道自己還惦念著那件襯衫。她在泉州獨立生活，教書教琴，小小的教室上頭懸掛著一張招牌中有自信亮麗的肖像。「可是我心裡始終是個農村姑娘」，她說來不卑不亢，但能走到這一步豈止千辛萬苦？我想。他就是因為嫌棄農村的落後東西而丟下了她，這段經歷她如今說來像是個好笑的故事，聽者只是心酸。
她們在摯友小英泉州豪宅家天台上以紅酒暫忘現實，可好時光如煙花般短暫。雪還是要再申請旅遊簽證買票搭車「回」香港，第一百零一次。「一國雙城」片首雖有短短的居港權爭取抗爭畫面，整部片其實不說教，只藉由人們的移動說一件事：大城中和妳擦肩而過的新移民非原罪，身後有幾代人城流鄉動的軌跡在牽引拉扯，以家的四散犧牲交換資源的流動、夢想成真的可能。怎想得到教科書中的「改革開放」就可能是離鄉後兒時睡房變成了家庭工廠？怎知道踏進香港父母家卻毀了泉州的小家庭，然後人就來到了「爭取居港權」的運動現場？旅途上她張望仍要愛憎，用身體去質問。眾人都難解雪不願復婚卻鼓起勇氣再生下女兒，然而，見她平靜地哺育著那小女嬰，我彷彿覺得她試圖用自己創造的生命，要爭回當年自己被國家制度**所剝除的親密經驗。他人的生命旅程，我沒有能力作結。「居港權」或「新移民」都是特定制度創造出來的詞彙標籤，絕不能道盡生命的離合流動，仍願意睜開眼繼續愛的意志。又想起章那篇散文結語：「甚麼是生命？據說四十八位研究者給出四十八種不同的定義。但是任何生命無論善惡，都需要得到認識和理解。」
＊章詒和：鏡裏蕭疏不奈秋──《劉氏女》筆談。8/5/2011，蘋果日報。http://hk.apple.nextmedia.com/template/apple_sub/art_main.php?iss_id=20110508&sec_id=14870316&art_id=15233826
**中國政府規定，所有超過18歲的內地子女屬於成年子女，不能申請單程證前往香港與父母團聚。以往政策規定父母只許帶一名隨行子女赴港定居，當他們為生計或種種原因離鄉，只能把獨留鄉下的子女託付給親友。「一國雙城」中洪梅鎮村中族長說得更直接：「就是遺子政策，這樣錢才會送回國內，促進資本交流嘛，那規定應該是這麼想的」。無論如何，雪就是那被留下的一位。「一國雙城」on fb
張經緯其他作品：
[我要來港]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cahFVYvt7UM/ （這部就真得和「居港權」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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