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化地說,董啟章所執迷的創作者霸權焦慮─也就是屢次在他作品中所出現的,所謂「獨裁者」的焦慮與抗拒焦慮,在這部作品中簡直是翻來覆去地成為炫目的舞蹈了。作者的身影總在他持續地反思與批判中愈發深刻巨大,無限地映像在每一個角色上。
書中有三種敘事模式,意即所謂的「三聲部」:
1. 啞瓷之光: 作家獨裁者、妻子啞瓷、英中混血女孩維真尼亞處在一個看似最現實主義的時空;我最愛看的聲部,雖然其中有煩人的獨裁者回憶(他的確是樂此不疲 ...),但啞瓷那路的開展是沉靜而不斷讓人驚異的,宛如她開車時最愛經過的,時光隧道。「在追憶之瞬才啟動流光似水」,在這個部分,她的追憶很矜持婉轉,因而有了很迷人的層次,也或許是他寫得夠節制。 此外,香港的自然與社會地景或許是他寫來自然而無意的,卻一直是很吸引我的一部分。這部分,體現在沙頭角的海邊聚落、聯和舊墟的描寫,甚至還有宗教儀式和地方戲曲的描述。
2. 恩恩和嬰兒宇宙: 獨裁者、嘍嘍和恩恩之間有著很強勢的創作者涉入創作空間的侵略關係;董最拿手的師者書信體,再次發揮地淋漓盡致(howcome, too much)。無論如何,恩恩的反應速率總算能把創作者的企圖調和至一個日常生活的質地,因而這部分讀來也是好的,我還是很喜歡看董寫香港的少女(關於這非常推薦[體育時期]),以及她們看似簡單卻充滿種種戰鬥的生活。 3. 維真尼亞的心跳: 花和維真尼亞處在一個時空的迴圈中,獨裁者消失了,獨裁的力量卻在每一個漂浮的句子和開放的意義中作用著。我最不喜歡的一部,看似最客觀開放,卻是最窒礙難行。作為讀者,我每行至這個部分老是會有生氣的感覺,我感覺那作者要我用力地感受每一個語句,有禮謙遜地問道「妳怎麼想呢?」「回應吧...」字裡行間他似乎要妳和兩個角色一同在那荒蕪的圖書館墓園中,一起拼湊時間機械,完成與碎去。累死了,每每我都在這個聲部打住。 董啟章還有一點甚妙,他不僅時時難以捨棄自身當下所生產的小說時空,甚至連過去的任何一個作品,都還企圖保有干預的可能性。他要補述安卓真尼、地圖集的生產脈落,還要「不是蘋果」串場為恩恩的朋友。有時我不免覺得,這個人,真得是執迷於文化研究最熱愛的「闡連」(articulate),時時刻刻,幾乎有著文本複寫的強迫症。 在豆辦看到一篇令人唏噓的董啟章,作家真實生活的辛酸,平凡地讓人心酸。他行於如此生活風景中,卻要開展如此繁複時光,不能不說是能量驚人。或許如此,小說中關於「嬰兒宇宙」的期望突然真實了起來,我也不禁要在疲累閃神的時候問問自己,眼前的一切有沒有任何的岀路能通達「嬰兒宇宙」? 雖有諸多抱怨,我還是很喜歡董啟章的作品。我最近的猶豫是,究竟要不要把看過的這些都打包進行李中呢?......雖然有這個作品收集站,但實難有實體書冊的份量一二啊。
3 comments:
難得找到同樣在讀這本書的人。我也剛讀完上冊而已。
我最不喜歡的反而是「啞瓷之光」,因為我覺得那些長篇學術性辯論幾乎要蓋過所有故事情節了,雖然把這部分當成教科書或百科全書來讀的話可以帶來一些知識性的享受。
最喜歡的是「恩恩與嬰兒宇宙」,除了它的真實感以外,或許也跟我喜歡接觸新的語言有關,那種口語中自然的抑揚頓挫令我深深著迷。這裡我也比較能感受到作者對於「他人」的關心。
至於「維真尼亞的心跳」,我個人也蠻喜歡的。我想面對這個聲部的唯一方法就是放棄任何邏輯,因為任何邏輯思考在這裡都會失敗,而且我們永遠不能確定誰在扮演哪個角色,所以就算知道是誰在說話也沒有用。快速讀過這個部分竟然帶給我一種平靜的感覺,但有時候又覺得難過,才發現時間的距離是悲傷的來源。
不過,總體來說,我同意小說家的「自我」已經膨脹得太大而令人無法忽略,這在一部號稱「以自我和他人對位」的小說裡是件很奇怪的事情。或許正是因為這種對位,才造成自我的膨脹吧。
相較於情節,我更有興趣的其實是這部小說的系統,那個彷彿鐘錶周而復始的結構。我發現作者有意把各種藝術與科學領域納入這個系統,就好像繞著核心的各種軌道,組成整個宇宙的面貌。最明顯的應該是第七章對《聖馬太受難曲》的詳細描寫,怎麼看都像是作者的雄心壯志。這種對於形式美感的偏執追求,我覺得很有意思,但也擔心會流於空虛。
真抱歉初次留言就劈哩啪啦地說了一堆,實在是因為讀這本小說讀到像是作研究的地步,令人感覺太孤獨了,所以抓住機會就把感想都說出來,雖然感想不是三言兩語可以道盡的。
謝謝你的分享,有同好很開心的:)
你說到新語言這部分,我也恰好覺得,接連看著幾部下來,我漸漸地比較能看懂廣東話口語寫作的部分了,在心底默唸著,自以為還能揣磨點那語氣。
關於交織進入小說的種種知識領域,例如西洋藝術、植物學、物理學等等,你看作宇宙面貌的形式追求也挺有趣。
我倒是猜測著,他是否刻意選擇了某些知識領域,一些恰好能表現殖民經驗,凸顯殖民者如何命名、認識這個島嶼南界的學門,例如植物學。關於V城植物學的發展、英國學者的研究,特別強烈地給我這方面的聯想。然而經由維真尼亞或啞瓷,大歷史和個人生命小歷史的對映,顯現了個體生命意義的追求,可能與歷史的權力爭奪地景發展出多歧異的書寫。而這是我覺得很有意思的。
植物學的部分,我反而覺得這更像是本土價值的代表,因為早先已經有女植物學家進行研究與分類,後來又有不與西醫合作的接班人,這樣反而顯得啞瓷才是中西合璧。但V城蜻蜓圖鑑應該就可視為殖民歷史的象徵。可是令我困惑的是維真尼亞的身世,混血或許還能解讀,但為什麼要強調她是「另一個」?只是為了和果類比,還是為了跟《天工開物.栩栩如真》裡的「那個我 vs. 這個我」互相對照?這種沒理由的分裂感我不懂。
關於政治的部分,第八章倒是有那麼一點味道了,不過重點還是個人,或者更精確的說,是眾多個人的觀點如何拼湊成一幅全景圖。或者你也可以說,是個人的歷史如何組織成城市的歷史。我現在才發現這部小說裡的對話比例很高,或許是為了強調每個「他人」的個性與立場吧,而獨裁者也同樣降到這個「說話者」的地位,那麼我們至少可以說,在小說裡作家的「自我」和「他人」是平等的。
延續這個「個體」的主題,我發現每個人物的各有觀點其實也代表各有盲點,彷彿永遠達不到真正的溝通。目前我覺得作者好像是否定個人主義的,但也有可能只是個人的價值還沒有浮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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