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Jan 2008

[拾人牙慧]讀牢房裡的探戈

「人很脆弱,一旦聚集在一起,就會忘記初衷,迷失真正的自我。」

這句話有些醒人。不過,何謂真正的自我呢?有時覺得那是可想不可及的追尋。最近有種想法,一種讓自己很能釋懷且放鬆過日子的想法:人不過是一個個飄流沈浮的載體,用有限的身體和時間旅行過這大千世界的某些時空,也許做些事,說些話,接收某些再釋放出某些訊息與物質。那些經過我們的,當然被我們變化,也變化了我們,如此而已。受限於「個人」這個身體界線的「自我」,不免是一種很貪心很獨斷的宣稱...

雖然如上作想,這篇文章寫人之媚俗群性,還是有意思的。

牢房裡的探戈
張惠菁  中時人間(20080127)


在《浪人劍客》第二十七集中,宮本武藏與吉岡門人的最後決鬥,吉岡道場傾全門之力而無法扳倒武藏一人。在慘烈的砍殺畫面中,作者井上雄彥讓吉岡門人對自己有了這樣的體悟:「不敢正視眼前的敵人,只敢注視身邊夥伴的表情。」「被夥伴注視的人,又繼續看著下一個人。」「下一個人,又繼續看下一個人──」

 有時我覺得,我們這時代眾多的談話節目,是不是就是為了注視夥伴的表情。
 面對複雜的生活處境,婚姻的難題、愛情的背叛、劈腿、經濟不景氣、政治混戰、社會亂象…,我們注視夥伴的表情,和他們一起感嘆、解嘲、抱怨、詬罵。我們想知道別人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和我一樣嗎,比我更糟嗎,他們怎麼做,比起他們我並不奇怪嗎…?

 「夥伴」當中,有人跟我們持同樣的態度,有人持完全相反的看法。即使是和我們主張相反的人,其實也是一起面對著同樣問題的「夥伴」(而還不是「敵人」),只是選擇的回應方式不同罷了。

 但,那個我們因忙於注視夥伴的表情,而還沒開始真正面對的,是什麼?

 最近讀《里芬施塔爾回憶錄》時,也想著這個「夥伴的表情」。

 萊妮.里芬施塔爾(Leni Riefenstahl)是二十世紀德國導演、演員、舞蹈家。她是女性,而且是美麗而有才華的女性。第一部執導的電影《藍光》獲得威尼斯影展銀獎時,那年她三十歲。這部電影使她的電影美學、加之她個人的魅力,受到各界的關注,而在關注她的觀眾當中,便包括當時崛起中的納粹黨領袖希特勒,及後來主導納粹文化政策、但將會與她為敵的戈培爾。二次大戰前她拍攝的納粹黨紀錄片《意志的凱旋》,以及1936年柏林奧運的《奧林匹亞》,在影史被列為經典。因希特勒的賞識,她在納粹德國治下享有極特殊的待遇,獲得一般人無法想像的助力,也曾以她的影響力庇護了一些人。

 但當德國兵敗,她的失勢也是如山而倒的。戰後里芬施塔爾幾度進出戰俘營、監獄、精神病院。她被貼上了納粹同路人的標籤,說她是希特勒情人的傳聞一直沒斷,財產遭凍結,投資片商視她的電影為洪水猛獸。身邊的夥伴,有人出賣她,也有人矢志不渝地幫她。是敵是友,面孔表情隨一個時代的巨變而輪換。

 里芬施塔爾筆下,戰爭前後那幾年在歐洲內部蓄積的壓力與狂熱幾乎是魔幻的。希特勒這個人彷彿捲動了不可思議的能量,使身邊的人個個著魔般地想為他而死。但當希特勒一死,那魔法迅速退潮。有人還在征忡愕然,有人已經搶佔新的位置。

 《浪人劍客》二十七集有另一句令我難忘的話:「人很脆弱,一旦聚集在一起,就會忘記初衷,迷失真正的自我。」

 里芬施塔爾回憶錄中有這麼一幕。當時她在獄中,想要求死。每天幫她送飯的護工提到,裝有毒藥的醫藥櫃有時是打開的,他可以幫她弄到藥片,條件是,服下毒藥之前,她必須在牢房裡和他跳一支探戈。

 這真是個奇特的要求:一支死前的牢房探戈!我不知道那名護工心裡藏著怎樣的世界,竟使得一支探戈變成他想要交易的東西?

 里芬施塔爾覺得護工瘋了,這要求霎時打消了她尋死的念頭,她活下來了,未久獲釋。或許里芬施塔爾不會同意,但當我讀到這裡時,我想她和護工兩個人,其實是某種意義的夥伴,同樣面對著戰後瘋狂失序的世界,但以不同的方式在希望和絕望著。不知里芬施塔爾可曾發現嗎:被要求以探戈交換一死,並不比因身為猶太人而死於毒氣室更瘋狂。人類經常是眼望著同時代夥伴們的表情,前進,後退,像跳一支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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