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Feb 2011

「拼」譜菜園新村

兔年已經到了,我還是任由野草叢生...再來一篇綠雜誌的新作充數吧。
希望春天能讓人更有活力,讓我在忙完「山林小小學」之後再恢復耕耘。

綠雜誌二月號  2011 Vol.009/ 拼譜菜園新村:Ecovillage Movement in Hong Kong





1. 當農業、家園遇上「發展」大計
蝸居香港,我感謝街頭巷尾有食肆供應各色「新界油菜」滿足沒有廚房的旅人,也發現市場中青菜擺售常標明來自新界。的確,在高度都市化的香港,除了新界還有哪可種菜呢?
新界「菜園村」自去年起驚動全城關注廣深港高鐵規劃 ,今年初有反高鐵千人包圍立法會,眾聲喧嘩甚至飄洋過海。高達669億港幣的高鐵預算依舊通過,菜園村被設定為列車停車側綫及緊急救援站,必須拆遷。
菜園村是非原居民聚集的小村,村民多在五零年代後由中國南部逃難至港。一九四九年後,港英政府力求減少香港在民生上過度依賴內地,訂定法例、成立蔬菜統營處,鼓勵新來港居民種植蔬菜,促進本土市場供給。不少村民因而投入蔬菜耕種,村口菜站即見證此段少人知曉的殖民歷史。如今菜園村已有居民約五百人,許多大家庭共居,好不熱鬧。2008年,拆遷通知忽然寄到家門口,村民們開始對外求援,掀起了一層又一層的發展迷思和歷史課題
發展邏輯在台灣或香港鮮少被挑戰,多只談如何減少環境衝擊或社會成本,不論是否另有「發展」想像。國家經濟如何發展?城鄉如何互動關連?其中深層矛盾,並非老生常談「城鄉發展矛盾」所能適切表達。在香港,城市居民受苦於市區重建,郊區弱勢的新界非原居民則屢遭大型開發造成迫遷,問題底層是階級問題連動著以土地使用為運作基礎的資本流動、權力展現。
全球化城市發展視野中,農業經濟不再重要,發展邏輯鼓勵人們離開農村, 以「圈地」大幅改變土地使用、徹底「都市化」農村。在高鐵規劃發佈後成立的菜園村關注組卻堅持提出「永續香港、齊建菜園」,從抗爭到集體搬遷,一步步實踐以「生活」取代發展的另類藍圖。

2.1 有尊嚴的搬遷 
高鐵預算通過後,菜園村民不得不接受拆遷。 然關注組持續表達:「我們想有尊嚴的搬遷」。面對政府祭出金錢賠償或公屋安置,村民不滿,希望集體覓地重建家園。對於香港社會來說,這要求非常特別,公部門不願尊重理解,坊間媒體亦簡化道村民接受高額賠償仍不搬離,持續延遲高鐵工程,多數人不明白為何有數十個家庭願走這條困難道路。
村民會告訴你,幾十年來共同居住的生活經驗和社區關係何其寶貴,如何能打散後安置入標準化的公屋?如果上公屋即失去農田和菜圃; 如果領了賠償後設法重建新屋,也買不回社會網絡。唯有集體搬遷,設法並置家和園,搬遷才有尊嚴。只望政府承諾在家園重建完成前不要拆遷舊村,因太多年長村民禁不起一再搬遷,村民種養的盆栽、動物...樣樣生活事物都不堪重複地拆組裝箱。
一決定買地,村民和支援組就體驗新界政治和土地交易合謀之複雜,面對各樣「一條龍」土地套餐,覓一塊沒有污染、水源及土質適合耕種、面積可納數十戶人家的土地極其困難。此外,新村屬於農地建設農村,建照核發涉及農戶復耕牌照的申請。香港漁農自然護理署要求村民提出具體證明全職務農,種花還不算數。不少年長村民年輕時全職務農,年老後僅能投入有限勞動,也維持飲食自給自足。許多村民視季節和市場需要,彈性調整耕種策略。這些變化反映生命豐富性,在官僚作業檢視中竟然只有合格、不合格兩種分類。 制度卻把農耕和生活的關係縮減為換取貨幣的產業活動。 來回爭議,直至2010年七月都未能核發復耕牌,篳路藍縷難以盡書。「耕住合一」是菜園村老少夢想,以健康環境為基礎,由良好社群網絡來運轉的居住模式,簡單易懂卻不獲尊重。為此,關注組主席高春香尋求協助,提出建設菜園新村為「生態村」來為夢想加碼,促進主流社會認同。
2.2「生態村」究竟是什麼碗糕?
當此概念一拋出,多數人似懂非懂,究竟何為「生態村」?
一般常以為「生態村」不出環境保育目的,事實上,「生態村」的論述開始於批判經濟主導社會發展的模式,反思人們究竟該如何生活。這省思在1991年首次由丹麥大地之母信託基金會(Gaia Trust)提出1995年,蘇格蘭的芬達宏恩村(Findhorn)首度舉辦了「生態村和永續社區」會議。生態村運動自西北歐啟動後,隨著「全球生態村網絡」(Global Ecovillage Network) 建立,概念和行動在世界各地逐漸開展。
生態村運動展開於三個面向的反省批判,包括社會、生態、精神信仰,而對社會之反思最為關鍵,甚可回溯六零年代末丹麥「協同住宅運動」(Cohousing movement。當時某些人認為市場供給的都市住宅無法滿足他們的生活需求,決意發展更多共享空間(如廚房、菜園)、照護服務(如安親托育)的協同住宅計畫。原來丹麥語 bofællesskab的意思更接近 「生活群/區」(living community) ,然經翻譯,到北美成了cohousing” 。總之,生態村運動的發展和特定社群對於生活方式的反省有關,經共同討論,合作發展出一種生活方式,不限於城市或鄉村,社群組成也各自不同,如在丹麥有許多高齡住宅相關案例。生態村實踐同時是對經濟全球化的抵抗,致力降低不當生活方式所造成的外部成本。
我們或可簡單定義「生態村」:不論城鄉,一群人致力於整合一套社會支持系統,採取對環境衝擊較低的共居生活方式,可採納不同策略包括生態設計、永續農業(permaculture, 亦作樸門農法)、有機農業、可再生能源等等。在歐美等已發展國家,生態村案例多為計劃性營造,然而,在亞洲、南半球,許多歷史聚落的傳統生活延續中早已具備生態村特質,因此生態村未必是個新建計畫。
回顧菜園村,村民致力守衛決定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正是生態村運動最擁護的,體現香港民間對全球化城市發展的具體抵抗。村民一路摸索「生態村」概念,殊不知其行動實踐早已十足符合生態村運動起源典範。當然,是否符合西方定義的「生態村」並不重要,重點是重建家園的權利
菜園村民和關注組大桌討論。菜園村生態社區營造工作室提供。
2.3 菜園村生態社區營造
悠長歲月使民居聚落能在多樣參差中醞釀出和諧情調。可迫遷在即,沒有幾甲子讓菜園新村有機發展。為克服此難題並兼顧「生態村」理想, 長期關注菜園村的朱凱迪邀請香港科大陳允中教授及Keith Au
組成「菜園村生態社區營造工作室」(以下簡稱工作室)蹲點,另外還有跨境、跨領域合作,如台大城鄉所劉可強教授協助配置; 香港大學建築系教授王維仁致力家屋建築設計; 又央請景觀設計師Royal Siu及中原大學景觀系喻肇青教授,針對污水處理、雨水收集、生態廁所等深入研究。
如何畫出「耕住合一」的理想?
「集體搬遷」說來簡單做來難。歷經推敲才決議由新村公司購買公地(公共空間及耕地),家屋建地由各戶持有,集體經營又兼顧私產權益。公共和私有的拉扯不僅是數字配比,空間配置上也挑戰所有人的智慧和社會關係。依據基地條件和使用需求,將有25%土地作為公共耕地,15%作為公共設施,但基地南端既有墳墓,北端靠近村口而交通較方便,區位優劣立下兩判,如何配置?陳允中開玩笑:「這牽涉到社會距離,也牽涉到人和鬼的距離。」居民曾提出公開競價,也有人提議抽籤才算公平,甚至有人不滿而放棄離開,氣氛幾度十分緊張。然工作室成員努力把持共議原則,相信唯有協商才能達致真正民主。最後,村民協議出依條件優劣分小區,訂出地價差異,讓志願居住南端者享受些微優惠,也讓必須開車、堅持住北區者付出合理代價,達到所謂「沒有人住在他最不想住的地方」的原則。
台大劉可強教授曾帶領學生到村內住了一週,和居民一起感受基地狀態和條件。當討論涉及利益而陷入僵局,劉可強提醒居民攸關其「耕住合一」理想的耕種、居住空間使用關係,比客觀條件差異更重要。漸漸討論不再限於客觀條件差異的競爭。同時,配合菜園村生活館同步進行農業復耕計畫,自有機農作生產、加工乃至於營銷都由村民分工包辦。
說車路,其實是回家的姿態和安全感
討論「車路」是另一大考驗。說起是否開一條車路劃過新村,專業者不假思索就反對,或因早已內化的知識和價值觀如減低碳排放、環境保護等等。朱凱迪指出新界特殊性: 但凡車路易達處,難免有不法傾倒垃圾或囤積貨物。然外來者觀點很難說服使用者的直觀需求。歷經數月大會、小會,無數傾談或爭吵,村民才漸體會「車路」不只是「開車回家到門口」的簡化需求和供給。車路所需的不透水鋪面、佔用面積,車流造成的人行風險,車路切過造成的空間隔離,都是空間規劃題目。村民阿竹說得好:「開車的人都是男性,女人、老人、小孩不開車,在村內走卻要擔心受怕,一語道出車行的性別空間意義,以及更重要的「安全感」。劉可強認同有車者的停車需求,嘗試結合停車空間和村口開放空間配置,轉化討論為「車路可不可以短一些?該在哪裡停下來?入村空間應該是什麼樣子?」。耗時費力的爭吵和對話讓所有人理解到參與式規劃的痛苦和美妙,但唯有如此,才能檢驗每個人表述中隱而不言的價值觀,有趣的是,向左或向右走,還是可能交會。
四十七張平面圖的故事
儘管時間緊迫、基地購買未定、經費有限,王維仁設法把村民幾十年生活經驗、空間記憶轉化為設計元素,在僅約十三坪大的建地面積中發展多樣空間型態來滿足菜園村多元生活方式。在家庭核心化、都市住屋標準化生產的香港,大家庭的居住需求少有人琢磨,婆婆和媳婦同住一家怎麼互動?摘了菜之後馬上做飯炒菜、甚至招呼鄰居來共食的廚房和餐廳,是什麼模樣?一間還是兩間廁所?該放在樓上或樓下?在在需要建築師對使用者生活有更細緻的理解。
但型式過多會讓造價過高,有限人力也難荷。王維仁表示:「不斷思考,如何提出合理數量來滿足不同需求,又達到多樣變化中的和諧?」細心考量後,他們提煉出三種家屋原型(prototype),包括適合朝南座向的一字式三開間、適合基地面寬較窄的狹長街屋結合天井促進採光通風,及較為接近正方周整的房型。
 王維仁建築研究室提供。


王維仁建築研究室提供。

新村配置圖。王維仁建築研究室提供。

參與式規劃設計具有多重意義,也有多種方法和形式。王維仁認為「參與」不一定是拿麥克風大聲說話、辯論議題,也可透過設計過程中同使用者來回對話,致力促進村民對於建築設計的認同感,協助他們和專業者更充分地理解對方。這過程引導村民說出原本無法具體表達的需求,也讓專業者學習到圖桌前無法預想的生活空間。
為了家屋配置和敷地,設計團隊又做了很多小模型以利討論。有趣的是,結伴齊來的村民會參考左鄰右舍的選擇安排,甚至相鄰兩家可分享同一開放空間,讓配置更有趣。涉及室內隔間、開窗等更複雜,王維仁舉例,「也有人帶了風水師畫的另一張圖來呢」。此外,繪製施工圖也考驗專業功力。三種原型,可是家家設計皆有差異,「總不能畫出四十七套圖,會嚇跑承包商」。他們特別設計施工圖參考系統,讓包商能按看似三套的圖說索引,完成四十七棟不同的家屋。
工作室駐點對規劃工作的促進十分關鍵。多位專家百忙抽空支援難能可貴,然各方想法不同,專家現場參與又有限,工作室須花更多會議或工作坊之外的時間來促進理解, Keith表示,「不能彼此理解往往是因為接觸的少、溝通不足」,有些村民回家後同子女磋商後想法又改變,工作室則盡力保留空間,讓大家有充分時間來消化,不會暴力地推向決議。因駐點經營,村民常隨機進來工作室詢問,而外來專業者也可專心支援技術,完全尊重工作室的協調和村民共議。「這套工作模式和台灣社區營造常由社區建築師主導很不同,我們正努力建立香港經驗」,陳允中笑言。
眾聲喧嘩亦齊步前行的菜園新村營造
菜園村故事難以盡述。回首來路,Keith分享他和朱的對話:「社會運動中總是不斷要求,總在要求政府改變或釋放資源,常常會輸的。但規劃過程很難說輸贏,像菜園村都買了地,應該不會輸的。如果輸,也是輸在自己,最大的敵人是自己,最困難就是會不會放棄...」陳允中則提起菜園村延續利東街揭起的「社區規劃」 精神,又說:「詮釋權屬於大家,讓參與者的ownership都很強,這不是誰幫誰做事的問題...」多像是一個集體說故事的過程,每人都用自己認同的方式參與其中。這拼圖過程有爭執有淚水,每一塊都有故事來展演民主的某一種面貌,多動人,更加期待這緩慢拼起的生態村圖像。前方艱險,但菜園村民和每位參與者都相信「營造」是不會輸的。
菜園村家戶多蕉樹
延伸閱讀:
鐵怒沿線 http://ragingiron.wordpress.com/

Hildur Jackson and Karen Svensson, 2002, Ecovillage Living: Restoring the Earth and Her People. Barcelona, UK, Green Books.
Diana Leafe Christian, 2003, Creating a Life together. Gabriola Island, BC, Canada, New Society Publishers.

菜園村影像:
http://www.flickr.com/photos/31051217@N00/sets/72157625422401350/
http://www.flickr.com/photos/31051217@N00/sets/7215762545950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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