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Oct 2011

街市。城市(二): 思索香港灣仔街市的「主體保育」

(本文刊於綠雜誌 vol013.2011.10)

灣仔舊區位於中環和銅鑼灣之間,1960年代電影《蘇絲黃的世界》,乃至於去年愛情片《月滿軒尼詩》都在此取景, 透過流行文化來窺看,我們很容易被新舊交錯、東西文化碰撞的火光迷濛了視野,著迷於視覺景觀,卻忽略了灣仔百年餘來連續不斷的基層活力和常民生活,其實是街市、城市之間最重要的社會構成。

第一代灣仔街市,興建於一九五八年。
圖片來源:港島街道百年。鄭寶鴻編著。三聯出版。


當街市遇上都市更新

灣仔是香港市區重建的重點區域[1],開港以來,灣仔在城市發展史上有其特殊地位,不同於中環﹑半山﹑山頂﹐從1850到1970年代之間一百多年﹐灣仔總是香港華人中下收入家庭聚居地,有些地方學者視灣仔為香港華人本土身份認同孕育發展的基地[2]。

1850年代的灣仔稱作「下環」,聚居不少中產階級的英國人和歐洲人,而灣仔街市建立於1858年,時為富有殖民色彩的古典建築,不過礙於地形限制,灣仔通往中環的交通十分不便。十九世紀下半葉,原來的歐洲居民逐漸搬離灣仔 ,更多華人漸漸進駐灣仔,而灣仔街市也由殖民者的購物場所,轉變為一般民眾的日常購物集散地[3],沿著灣仔道、太原街逐漸發展出熱絡的露天市集。 1921-1931年完成東區海岸填海工程,讓灣仔舊區以北,軒尼詩道、告士打道一帶成為全新發展區域[4]。爾後,填海新生土地上興建了360所唐樓,城市自此發展更迅速。1937年,灣仔街市拆除後重建於對街,風格一變,呼應同時期的中環街市。

一甲子後,灣仔市集和附近的露天市集面臨市區重建帶來的挑戰。 又一波填海計畫再次改變了灣仔的都市地景脈絡。「中環填海計劃」第一期 (1996-1997) 帶動了新的灣仔發展計畫,新生地上建造了灣仔會議展覽中心、演藝中心等大型會展設施。同時期,市區重建局的前身土地發展公司則把灣仔街市納入了H9重建計畫範圍(涵蓋灣仔街市、交加街、太原街市集,宣稱將重整都市紋理,調整住商空間關係,並且把沿街發展的露天小販市集都重整收入新建的現代化灣仔街市。這不僅是單純的市場改建,需在都市空間結構再定位的層次,才能看清這一個個計畫之間的連帶關係。灣仔空間再結構為中心商業區擴張區域,其實早在1991年公佈的香港都會計畫(Metroplan)就有蛛絲馬跡。

當地方居民獲知這個重建項目時,土發公司早已收回土地並出售給發展商「華人置業」,計畫拆除灣仔街市建築體,並移除附近的太原街、交加街露天市集,預計騰空土地後發展為住商混和的高級項目。於是,1997年設置了暫時灣仔街市,臨時安置由灣仔道遷入的小販,等待H9整個計畫完成後再移到新的街市建築[5],我們不難想像,這一路遷徙讓小販們多麼怨聲載道。

然而,已評定為三級歷史建築物的灣仔街市究竟是否應拆除重建?不少專家認為,灣仔街市是香港建築現代化初始時期的重要作品,它成功地利用三角形街角基地,設計風格簡潔適用,機械製造的建築構件﹐成為30年代灣仔區的一個重要地標,更影響了爾後二十年間的公共建築。公認灣仔街市為「流線型摩登」與「包浩斯」揉合展現的另一代表作,不該輕易拆除。

而當局解釋:「灣仔街市並未能充份利用﹐其設計亦不足以符合現時的標準...」又考慮香港仍保留有此類建築物(如中環街市),堅持將街市納入重劃計劃範圍內以利綜合重建,還標榜重建後拓寬的太原街、清空的灣仔到將更有利於車行,同時新建樓宇可隔絕皇后大道東的交通和煙塵。

太原街、交加街市集

當局否決「換地保育」方案,提出「主體保育」

此間歷經亞洲金融風暴,土發公司財務大受影響,2001年起由市區重建局取代。當時H9計畫範圍內的私人產業已完成收購,但灣仔街市以及相鄰的露天市集是否應該保存?始終充滿爭議。尤其2004年後,呼應當時灣仔喜帖街抗爭帶動重建話題,香港市民越來越關注社區文化保育。回應民意,古物諮詢委員會重提舊議,要求發展商盡可能地保存街市建築; 立法會亦成立保育小組來處理。曾有民間團體建議將灣仔劃為「特別設計區」,期待能設下建築物高度限制,優先保育區內古蹟,透過「換地」方法留下街市整體[6]。

保育聲浪中有兩種路線:注重歷史建築風貌保存者,要求盡可能地保留街市建築特色,如弧形簷篷、立面主入口、高樓底等等; 由社區經濟、社區文化角度出發者,則更為關心太原街、交加街一帶露天市集的存續。對前者來說,人的社會經濟活動不如建築形式的完整性重要,對後者來說,市集交易卻是關鍵的保育核心。

當局堅持「換地」成本過高,無法毀棄與同發展商的合約關係,上述兩種提案都被否決了。最後,提出了一個詭異的概念云「主體保育」(港英語譯作 “core element conservation”),原來,即保留主立面外牆、主要入口、弧形簷篷和鰭形外牆、入口梯級等元素,但新的住宅大樓高達38層興建其中,矗立於舊的建築立面之上。民間保育團體則認為此方案在灣仔街市頭頂「動土」,實在「不倫不類」[7]。

灣仔街市「主體保育」將保留立面,後面建起高層住宅。

夾縫中留住了太原街、交加街小販

在原重建計畫中,太原街、交加街市集中所有小販(約158擋)都要離開太原街,遷入新建的灣仔街市。但許多小販不願搬遷。太原街、交加街已有近八十年歷史,他們的平均經營年期超過了35年[8],有一位經營達70年之久,有部份的小販檔主已在這市集渡過了幾代的歲月,對他們來說,露天街市的存在不僅是有機活絡的商業模式,也是交織著生命記憶的文化空間。
市建局並非首次處理露天市集搬遷問題,中環租庇利街/皇后大道中的花布市場(遷至西港城)、旺角亞耆老/上海街的金魚街、雀鳥市場(遷到園圃街雀鳥公園),前者是有名的失敗案例,後者好些,搬遷後的雀鳥公園和鄰近的花墟人潮連成一氣,尚稱宜人,然而搬遷爭議期間長達二十年,且上海街的平民城市空間,徹底為高級酒店和商場取代,推土機式的重建,無可避免地在市區中粗暴地抹去了過往的常民軌跡。目前,中環嘉咸街市集也因重建而面臨搬遷難題。


中環嘉咸街市


2006年後爭議持續,當局只得退讓重議,決定保留部分的太原街市集攤位,但位於太原街南和交加街東共86個小販則需要搬走,以便拓寬道路。當局認為此方案應可平衡各方利益。但民間眼睛雪亮,看出市集非拆不可的原因是重建後車行布局[9],完全偏厚即將住進高級住宅的新住戶,不顧既有居民和攤商的權益。然而,再多爭議終究無法撼動最後這個折衷的方案。

尚翹豐:新的灣仔街市,消失的石水渠街

消失的何止攤販數量?事實上,整個太原街重建計畫還吃掉了一半的石水渠街長度,這條街如其名,曾經有開放水渠沿巷弄中線流動,街名(Nullah)為特有的英屬殖民地用語,源自印度,往日沿著水渠,可見家家戶戶洗衣取水。許多街坊表示,灣仔的重建工程已經拆去了太多他們熟悉的市民空間,未來應該以保育取代重建。這不僅僅是一座街市的消失,其實往年光顧市場的一眾社區居民已逐漸隨著一棟棟舊樓的拆建,離開了灣仔,因為重建造成的市區高級化,租金飆升、食肆物價也跟著漲價,許多基層租客不再能負擔居住於灣仔。十餘年來,老街坊搬走,新人搬進來,社區網絡逐漸星散。對他們來說,保存表象的風貌已經沒有意義。


H19計畫重建為尚翹豐住宅和高級化的商店
活化的意義?

不少香港市民質疑「活化(revitalization)」一詞已被當局濫用。「活化」原是後工業時代歐美城市發展的其中一個策略,面臨產業消退,人口向市郊遷移,市中心變得殘破,遂提出活化市中心的策略。然而,在香港許多向來即活潑蓬勃的街區談「活化」,反而值得爭議的。許多已完成的重建項目中顯示,市建局的干預往往只是令租金上升,讓原來商戶和居民離開,說穿了,活化的目標沒達成,只是造成都市高級化(gentrification),許多台灣案例是否也有著類似問題?值得深思。接下來我想介紹一個美國西雅圖的市場保育案例,由太平洋對岸經驗來提供另一種思考方式。

由上而下的保育範型:美國西雅圖的派克市場(Pike Place Market)

西雅圖的派克市場入口處站著可愛的「瑞秋(Rachel)」,她是一隻市民和遊客都喜愛的銅豬,每日每年地站在市場一隅和來客致意,更負擔著籌款維持市場運作的重責大任,象徵著任何人但凡認同,都可以參與貢獻市場的保育。瑞秋旁邊就是市場內非常著名的鮮魚店,每天都可看見店內的伙計們開開心心地拋魚、歌唱,充滿朝氣的姿態成為著名的景觀。如今分店遍佈全球的星巴克咖啡,創始店其實就藏身於這個派克市場,至今仍是樸素的小店,縱然每日有不停息的遊客湧來一睹老店風采,咖啡店在蔬果魚貨市場中卻是低調得很,在歷史悠久的市集廣場中,半點不張揚。


西雅圖派克市場和「瑞秋」

派克市場位在西雅圖市中心西南方靠海處,成立於二十世紀初,自始就設下農魚生產者直接販售給消費者的原則,且建立共識,各商鋪都要維持小型規模,不希望有批發商壟斷貨品價格。西雅圖向來多移民,市場中有北歐、亞洲、義大利、俄羅斯的小商販供應不同的糕餅餐食,還有舊書店和小藝廊,更增添市集的多元文化氣息。二次世界大戰後,農業科技和交通運輸的進步大大改變了農業和零售經濟型態,四處興起的超級市場和購物中心使得派克市場一度沒落,發展商更覬覦著它位居城市中心的好地點,六零年代起即蠢蠢欲動,想要拆除市場重建更新為Pike Plaza,包括旅館、住宅、地下停車場等等。多虧了當時市民自發性的保存力量,經過民間發起「市場之友」(Friends of the Market),持續訴求保留市集的社區經濟和文化活力,成功爭取學界、政治人物的支持,阻擋原更新計畫, 於是今日我們仍見到保存完整的市場磚造建築和拱廊商街。

派克市場中強調華州本地種植的水果

民間成功地爭取保存後,改以歷史保存區的劃定(約七公畝),留下了市集的運作空間,並且還成立了派克市場歷史保存委員會來監督該區的各種發展和再利用活動,實際的管理運作則由非營利的派克市場保育及發展局(the Pike Place Market Preservation & Development Authority, PDA)[10]來推動。

保存區的運作可不只是保存歷史建築。市集再生帶來收益,再加上市政府政策挹注資金,促進了多元的社會服務結合空間再利用,包括老人與孩童照護、保險、免費醫療、社會住宅等等,即便八零年代後新自由主義思潮影響導致聯邦政府福利政策大幅縮編,接手經營的派克市場基金會仍然透過募款、市場營利再分配等機制,盡可能地維持相關社會服務。目前仍有接近五佰位居民住在這一區,享用區內的老人及學前照護、食物銀行、醫療社福等資源。同時,派克市場也是遊客和市民最喜愛的西雅圖地標。如果當年派克市場拆除改建為全然商業化的旅館和辦公大樓,一次抹去歷史和社區網絡,恐怕很難企及今日它在訪客和地方社群心中的同等認同,縱使有拆除重建發展帶來的經濟利益,也很難彌補現有的社會、文化價值。

有關「保育」和「發展」需要平衡的迷思

我們常聽見這樣的論述:「保育/歷史保存是很重要,但總需優先考量城市發展,不該為了保育而阻礙城市發展。」當這把天秤隨著不同價值觀上下擺動時,或許我們該想想,有關「保育」,關鍵字不該是保存、犧牲或平衡,不應是加加減減計算式。有關城市變遷的思考,關鍵在於「城市中的人們想要如何生活?需要什麼樣的居住和生計環境?」或者該將「保育」看成一種生活邏輯,一種尊重民間活力,肯認由下而上的創造力的理念,不輕易毀棄既存的社區經濟和社區空間,不隨意抹去民間文化和社會互動的機制與歷史軌跡,循著歷史軌跡與地方智慧理路,逐步地加入新的空間使用和創意。我們也許會發現,誤把保育置於發展的對立面,只會抹煞了太多新舊混雜、創意生發的城市生命。

派克市場中來自本地的手作飾品

NOTE/

1 自土地發展公司(1987-2001),乃至於今日市區重建局(2001-)已有八個重建項目。
2 中港考古研究室,[以發展促保留﹐建立和諧兼容社區 灣仔街市存廢利弊考察 ] [online available] http://www.legco.gov.hk/yr03-04/chinese/panels/ha/papers/hacb2-2817-1c.pdf
3 可參考 The Hong Kong Institute of Architects, May 2004, A Study on Historical and Architectural Context of Wan Chai Market, p4[online available] www.hkia.net/UserFiles/.../Central_Market_Study_Report_Final.pdf
4 該次填海把摩利臣山挖出泥土堆填在軍器廠街與東角之間,填得90英畝土地,即今日告士打道一帶,重修的軒尼詩道成為主要大道之一。
5 2000年為止已收購89%業權,於1999.12刊憲,影響320個住宅租戶
6 灣仔街市 古物古蹟保存 公開會議
7 灣仔街市重建被指不倫不類
8 小販經營時間乃參考灣仔市集關注組的民間調查及口述歷史資料。
9 自灣仔市建局H9發展項目(即尚翹峰)落成後,該項目有76個住宅車位、50個商業車位及11個公共車位,運輸署預計會令皇后大道東交通擠塞。署方認為解決方法是拆走86個小販檔,讓車行由太原街向北行至交加街右轉向東方向,再到灣仔道右轉向南行再駛往大道東 。
10 歷史保存委員會和PDA皆成立於1973年,後者由十二位委員負責監管,四位由市長委派,四位由華盛頓州民選,四位由委員會派任,多年來致力於促進保育派克市場為全市民共有的文化社會財。進一步資訊可參考http://www.pikeplacemarket.org/market_organizations/pda_council_committees

1 comment:

gaimike007 said...

60年代本人兒時住過大原街,嫲嫲和叔叔同住灣仔道,差不多一個甲子,花了三代人的努力,本人還是欠一舒適養老之所,工作了50多年,總是像遊牧民族遂水草而居,不知道是否欠缺努力或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