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Nov 2011

豔陽天不宜逛博覽會

我偶爾逛博覽會,但總不很喜歡博覽會-不管是十九世紀富有殖民意涵的萬國博覽會(Universal Expo),或是當代三日一小博、三月一大博的無所不展演,乃至於各國城市爭相競逐舉辦世界級博覽會以求城市形象躍升的競技,那些百家爭豔的場合總常讓人莫名地聽見,文化和生活緩慢破裂細小聲音。

在前台北花博的爭豔館,這週末正上演著原民會主辦的原住民族產業博覽會。當我看著撒古流說排灣族動人的故事,同時聞到了石板烤肉的香氣和油膩,以及不遠處MATZKA的搖滾樂音,那細微的裂痕,好像又多了謎樣的延伸。

那謎樣的裂開並沒有隨著故事說完而結束。走在展售攤位之間,泰雅族的苧麻編織和魯凱族的十字繡只是背靠背、三公尺不到的距離。會場有花蓮阿美族帶來精心呵護的咖啡,五公尺之外也有大武山、塔山的各色咖啡,每一棵豆子都凝聚著不同土地的陽光和雨霧,但是場館中只有過冷的空調和不甚美妙的燈光。手工藝區有三十種手機袋加上二十種書包吧-展現在眼前的圖樣和織紋都很美,可是它們一個疊著一個,原來象徵著「眼睛」的菱形紋,確實也只能移開視線靈光,安靜地成為一項商品。

然而,我還是不知不覺跌入了比較花色、氣味、價錢的時刻,然後抬起頭,面對著每一個站在攤位後頭,誠懇又有些疲憊的美麗眼神,嘴上我不停讚美著他們的手藝,心裡卻很不安。「多帶幾個吧」他們說,「算妳便宜一點」。我心動啊,而這心動讓人更清楚看見產業推動的危險。怎麼說呢-若要談燈下工作的時間和心血,若要考量物質文化的源遠流長或情深意重,怎麼定價都不合理,在這個文化和產業的矛盾之下,買和賣之間究竟能如何對話交流呢?我不確定。

博覽會的起源,本身是一個殖民凝視的巨大體現,或許持續如是。那短時間過度集中的陳列,把所有的創造活動帶離了原來的土壤和生活脈絡,全置入一個超越生活尺度的展場,不相關的故事、創意、傳說、發明都摩肩擦踵地並置在一樣的燈光下,讓人們快速地瀏覽,成全了一個博覽會的花團錦簇。而那樣的爭奇鬥艷中,一朵百合花的垂首姿態並不是那樣為人看重的。博覽會背後往往有其政治目的,例如這個原住民族產業博覽會,原來也是建國百年的系列活動,聽說我們的總統還大秀十四族語呢。有個阿姨指著一個手機袋說:妳看,這上頭繡的就是「100」。我微笑,但實在不知該如何應對。

早上的那場座談,有人問來自象鼻部落的尤瑪達陸,推動產業該如何面對規模、市場行銷等挑戰?尤瑪這樣回答:「我只能說,文化核心的把握最重要。沒有把握這一點,就先來談產業,很危險。如果族群文化的培養皿中營養不足,很難長久...」她謙稱自己沒有辦法回答這個題目,但何嘗不是指出了文化創意產業的核心問題?這不僅是原住民族發展產業要面對的困難,又何嘗不是所有對文化活動、創意產業有心之士都該深思的一題?博覽會確實是一個價昂的平台,讓許多掙扎中勇敢求活的部落產業,得以展現給消費力最強的台北市民,非公部門資源挹注是不可能的。可是四天的展現,要怎麼去解決百年來土壤流失、文化隨古老生命消逝的危機?所有的傳說故事都變成了行銷的內涵,就是這時代最迷人的產業趨勢嗎?

走出爭豔館,一個大螢幕持續對外放送樂音,品質不佳的音響架設製造了震耳欲聾的效果。同時,捷運站旁竟然有巨大的怪手正在拆除高聳的棚架,不顧一旁遊人如織。仔細看,正是花博留下的遺產。為什麼要建造一個預定要拆除的超大型棚架呢?我不明白。在這個曾經備受爭議,可爭議已迅速遭人遺忘的場地舉辦一個原住民族產業博覽會,其實在這個不斷興建展覽館舍的城市中一點也不奇怪。或許,是十一月初的三十度豔陽讓我昏頭了,於是又聽見不明裂痕,隱隱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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