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Mar 2008

說故事...

即使是學術作品,我仍喜歡讀那些感覺得到作者身影的書冊。雖然以質性研究取向來說,這是已被肯認的書寫基本態度,然而,大部分的關於都市或規劃的作品仍然把這部份處理得清淡。偶爾讀到特別生動的作品,真覺得是一種運氣和幸福。

這不僅是承認主觀論述的存在,有些細節或研究背景的描述,更能讓讀者感染作者在那當下的問題意識和關懷,或者是沮喪和研究危機。於是乎,泰半因此妳更能掌握研究者觀看與發言的方式;有時,更因為著名學者能如此清楚地攤開她學術旅程的困頓,忽然使得閱讀者的心情從緊繃的理論漁網中解放,看見在論述「難以完成」或「非能完成」的斷層間隙中,可能有著光。


最近讀"故事在規劃中的力量"(The Power of Story in Planning, Sandercock,2003)*就很受用。這章開始自作者一段研究旅程的回憶,二十年前,Sandercock將前往澳洲Wollongong鋼鐵城進行研究,一個距離澳洲雪梨100哩的海岸城市。在路上,她想著一首詩:

A rhyme's
a barrel of dynamite.(一則韻,是桶炸藥)
A line is a fuse (一行詩,是枚導火線,引致燃燒)
that's lit.
The line smoulders, (火焰壓抑於一行詩)
the rhyme explodes-(爆發於一則韻)
And by a stanza (而至詩的一小節,城市可化為斷片...)
a city
is blown to bits.
(Mayakovsky, 1975)

這詩句使她焦慮。她感覺無能,無法在她政治經濟學的理論架構中感覺到近似這首詩所暗喻的力量。她以「幽靈似的芭蕾- 無血肉的架構」(ghostly ballet of bloodless categories)來描述「階級、勞動、資本」之於她當時所面對的研究現象,是那般不適用。她談到試著改變研究方法,請研究助理進行深度訪談(她當時已經是雪梨Macquarie大學Urban Studies 的所長),試著讀些詩集,關於那城市中經歷苦難的鐵礦勞工。然而她仍然無法在理論鉅觀和微觀現象之間釐出適宜的取徑,兩年後,她仍然無法完成計畫中的學術著作。之後,她辭去教職,搬至洛杉磯,如此,她坦然展開了這章關於研究「認識論」危機的書寫。

搬遷至洛城後,她認為她的學術研究問題無法從既有領域中尋求出路,也許基於無法說好故事的焦慮- 這點她倒沒有寫明-,她重回學校,試著由劇本寫作來打磨另一種敘述的可能。那章節中也提到,她畢業後,甚至有好幾年她沒法讓自己完全回到都市規劃領域,她過了好幾年兼職寫作劇本、兼職教書的生活,直至她漸漸調適出嶄新的視野。過去檢視她的經歷,對於她持有UCLA的劇本寫作碩士感到很驚訝又好奇,這來龍去脈則稍稍解釋了背景。(其實...如果真能在兩個看似截然不同的領域中來回,不也是挺好嗎?)

於是她開始說一種新的規劃方法,視規劃實踐為故事展演的觀點。其實,說故事本身並不是一個很新的點子,甚至往往應用在政治人物,或者口才便給的規劃角色,「動人的故事」並不是一個十分正面的說法,反而暗喻了可能的欺騙、煽動、華而不實...。然而我喜歡她清楚地指出並面對這些危險,嘗試反轉之為說故事的潛力。似乎有一種概念是這樣的:既然規劃無可避免是一種政治過程,涉及了類似故事的聽說實作,不如更直接地承認說故事的必要,並分享說故事的權力。

她進一步指出,在規劃場域中,規劃者不是那唯一說故事的人,她要具有聽故事的能力,理解的能力,更重要地,要能創造空間,讓相關群眾理解彼此故事的能力。讀到該處,我突然想起了在基金會工作的好些「談」規劃的場景。那些對話與故事本身可再議,但這些又讓我想起如真要涉身規劃,適宜巧妙地處理人際關係,是多重要的一件事。說真的,也正因此,我覺得自己並不能當一個很好的規劃者。還在工作中的當下,甚至我會不太自在於某些情境,想著即使學得來,我也不期許自己如是。也許是離開後的距離讓我舒緩了些近在身邊的情緒,如今我又有了些不同的感受。

另一個我所接收到的重點,是那故事不只是具備時間序列、因果關係、劇情節奏的資訊,更重要的事,透過好的故事言說,能使得規劃場域中的參與者共享情感,拉近彼此之間的感受高度。我想那有點像是和朋友聊起電影、小說或音樂,即使兩人無法具體地就作品本身對話,在共同的笑容或感傷中,隱約的瞭解和分享確實是存在的。從這點來看,重點並不只是故事本身,而是透過參與在故事的共同生產過程中,相關的作用者更容易有所同感,減少衝突。我想這也是說故事最迷人之處。一千零一夜那無數說故事的夜晚,其實是類似的概念。

當然,她也提醒著說故事的危險。這像是既定電影類型的問題。動作片還是文藝愛情片?弱勢者對抗大企業或強勢政府?還是受迫移民歷經苦難努力向上提升的成功故事?簡單明瞭、是非分明的故事結構是易懂易賣的,但說這種故事往往要犧牲很多潛藏在灰色地帶的細節,而往往是這些細緻變化才能接近真實世界的複雜。規劃領域中,故事結構似乎也有著隨時間變化的流行,往往出線的,都會對應至當下的政治氛圍喜好。這麼做是能讓規劃具體生效的,但也是一種很大的危險。以往在基金會的經驗,前輩們似乎都很善於掌握這點,然後視條件而定設法在邊緣地帶創造出一點點可能性,容納弱勢聲音。一言難盡...但這種遊戲很不容易,而參與者要隨時保持清醒,知道自己妥些了什麼,換取些什麼,還該處理些什麼-如果還有別的機會。這是說來容易作來困難的事。

到此不禁有些羨慕起文學中的自由-相對而言?我想到柯裕棻在《甜美的剎那》中前言所寫(頁一三):

「我寫散文喜歡虛構,我總是真真假假的寫,只有情緒是真實的,為了寫那情緒,乾坤挪移也無妨。虛構的文章像是一串空符徵,從人生的某一個稍縱即逝的點指向無法言明之處。我讓它們以這樣的狀態出現,我喜歡這種朦朧難辯的虛實,我喜歡將那些說不清的感覺藏匿在真假交織的事件裡。我知道它們異常地漂浮和浮動,因為它們沒有明確的指涉對象,它們始終是一種情緒。」

老實說,以她作為一個「文學人物」(純虛擬用語..只是要傳達一種情緒 :P),我見她坦承這麼真真假假的寫,有點不舒服- 有種不老實地,在小說和散文之間遊戲的感覺。但我不得不同意,情緒的傳達,往往才是力量和意義之所在,而不是特定人物與特定情節的對應,那麼就有些窺視的八卦意味了。散文也好,小說也好,故事可以這麼編織著,但回到規劃相關的實踐操作或學術生產,無論如何表明觀點和立場,可能的偏頗與疏忽,涉及每日生活政治,不由得是更沈重了些。但總之,我很喜歡這麼一種說故事的觀點,由此回視自己要繼續走的路徑,充分浸淫著人間煙火的可能性又多了好些。

*Cosmopolis II : mongrel cities in the 21st century

3 comments:

Shanta said...

喜歡這首詩。還有啊,人類學的書幾乎都是這麼好看的呢!有氣味,有溫度,有顏色。能夠花時間讀這樣的書,往往一讀就走過某個人的二十年歲月,智識或純粹個人的旅程。

靜靜地,非常幸福。

Jellyfish said...

能這麼確認,真的是幸福啊。

那一小段詩是隨手譯的,在"豆瓣"有詩人的小組,是個重要並具爭議性的二十世紀初蘇聯詩人。http://www.douban.com/group/mayakovsky/

Anonymous said...

經由你的推薦,今天去這裡的圖書館借了這本書來翻,還沒細看,不過略讀了一下,就發現很多章節都很吸引人,我也對說故事這個段落很有興趣,等我細讀了之後一定來跟你討論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