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Nov 2008

Notes in Himalayas-2: 民宿經驗在Sarmoli


Children in our host family
Originally uploaded by shumei_there.

「民宿」竟然又成為近來回想印度旅程的關鍵字之一,只是案例脈絡和四年前寫碩士論文時完全不同。2002-4年,我對台灣一股腦的「民宿瘋」現象很好奇,看每個民宿主人都像是在養一個夢想,夢裡有她理想的生活、用想像力打造的家,還有以故事和記憶重修的山邊海角或小鎮風光。我踏進去的眼睛所看見的是那些充滿素人情趣的空間營造,離開的時候,帶走的倒是一則則關於離開與重新定位的故事。故事裡是人和地方互動的生命歷程,故事解釋著個人對於地方的理解,也串連到他對於個人存在的期待,放棄了些什麼,又想要追求些什麼。

許多時刻我只是坐著,靜靜地聽他們說,看似平凡的每個人的心底竟然累積了那麼多意義、解釋和想像,總是讓我好驚訝。且不論這些意義生產還需層層解析,最讓我好奇的,是何以這些故事可以支撐起一種產業型態,然後有人開開心心地去消費,也有人心甘情願地去投入。即使這些言說論述和實質的空間經營不一致,言語本身所展現的意圖和能量仍然很有意思。

然而四年後,我到了北印度Sarmoli的民宿,語言不通的主人和客人面面相覷,幾乎完全沒有這個說故事的部分。夜裡好安靜,我和Emily聊著自己的事,也揣測起民宿家庭的生活,擔心他們的感受,討論該怎麼表達我們的感謝和要求。我們失去了言語作為溝通、想像、解釋的媒介,只能用最簡單的動作和表情,學著讓自己融入他們的生活姿態—事實證明很不容易,例如我們在自己的房間裡用特別布置的桌椅吃飯,他們則一如往常地在廚房席地而坐,如果我們想要參與,反而好像讓他們拘謹不安了。

Bwna是我們那家民宿的女主人。她只有二十五歲,總是掛著靦靦的笑容,有時眼裡也充滿著一點擔心惶恐的表情。她已經有兩個孩子,都是女孩,老大五歲,老二才不到兩歲。她老公雖能說一點點英語,也只是最基本的起居問候。我們想要和她說,身上的衣服很美...晚餐很可口,但是我們吃不下了....小女孩上學去了嗎?昨夜為什麼哭了?......基本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指手畫腳也說不清楚,只能不斷地說那一千零一句 "Dhanyavaad"(印度語「謝謝」)。這樣年輕的女孩子,已經要負擔起家庭中大部分的農事和家務,實在是我很難想像的生活情境。她看著我們那樣喜歡喝印度奶茶,站在他們家庭院看著遠山那樣興奮,也會有種忍俊不住的表情,甚至呵呵笑了起來,唯有那時候,她才比較像個沒有負擔的女孩。



Bwna, our homestay host
Originally uploaded by shumei_there

Sarmoli這個村子的生態旅遊發展是該區域裡特別進步的,在村委領導Malika的組織下,成立了合作經營的民宿計畫,目前共有13戶人家參與。透過民宿合作經營體,共同接待訪客,依訪客需求和特性,安排合適的人家。每晚每人收費350 盧比(約新台幣235元),其中有50盧比會回到計畫共同基金,作為社區保育工作的基礎。這錢是不多,不過以當地工資一千至兩千盧比的水準來說,民宿經營還算不錯的額外收益。

這種脈絡下的民宿經營,當然不是以個人理想生活為訴求的狀況。有意思的是,這村子的民宿經營特別和賦權婦女有關,透過這新的經濟活動,提高她們在家庭裡的地位,也提供她們更多社交的機會。這點一來是女領導Malika的主張,另一點則有點複雜,涉及民宿或旅遊業在印度鄉間的社會觀感,女性讓遊客覺得比較安全、值得信賴,因此反而成了婦女具有優勢的工作領域。

另一件值得一提的是她們對於民宿特色的分類。我還不確定這主題化的概念是怎麼來的,民宿在Sarmoli卻是可依家庭特色或女主人專長而分類,因此有以編織為特色的家庭(例如我待的Bwna家就是其中之一,、照片裡就是她的紡織機)、以擁有特別大的農田、農作為主題、以藥草種植為特色,最特別的一類,是以單親家庭(通常是守寡)為類別的家庭。不過選擇的過程是有點詭異的,當Malika 一一介紹各家特色,我們二十來個人就得當眾舉手,一副先搶先贏的情勢,兩個人一組的到自己屬意的家庭。

由於不錯的利潤,在印度鄉間,民宿被視為文化資產保存的誘因。那邏輯如果簡單談是這樣的:你應該要好好的保存你的傳統建築風貌,於是才能照顧旅客的喜好,其次再其次才會談到這些實質文化資產在文化延續上的重要性。對於Malika來說,不管想要做環境保育還是要推民宿經營,第一件事要先看「生計」(她所謂的"livelihood approach"),然後才能繼續往下談。

另一種以強勢保存體制主導的情況是「遺產村落」(Heritage Village),相繼而來的也就是劃設保存區、設定建築規範、禁止任意改建、修建等等干涉。這種保存模型不是很理想,往往會引起村民對於禁建的反彈,抱怨缺乏經費來維持材料、工法都需求較高的傳統建築。政府的補助方法也備受爭議,好些案例中,政府只補助要經營民宿的家戶修建,不能照顧其他同樣受到管制,卻無法享受保存利益的人家。許多案例中,劃設為遺產村落不見得是件好事。

遺產村落還有點過度主題簡化經營的問題。在實踐上,印度取向喜歡以「工匠村」、「畫家村」、「寺廟村」這種方式來區隔村落的文化特色,有點像是在中國流行談「書店一條街」、「酒吧一條街」的作法。我們不難想像這種談法,會排擠多少和主題無關,卻非常基本而重要的生活文化複雜度,有多少人會因此而無法參與相關的旅遊經濟活動,如果妳不是畫家,或者你家沒有那台紡織機。我基本上同意某些印度學者論述「村落」是印度文化的重要基本單位,甚至比城市更重要,卻不太能接受這種把村落主題化、本質化的保存取向。其實把每一家民宿主題化,也有著類似的問題,只是程度差異。

除了Sarmoli,此行拜訪的其他村落,都沒有這樣發展有成的合作經營模式。頂多有兩三戶人家極其零星地經營著,不太容易為遊客所知。他們也很不容易抗衡由旅遊局半官方組織KMVM所經營的招待所。KMVM是個很有問題的組織,這一年正開始在喜馬拉雅山區遊程重要據點大興土木,購買沒有爭議的土地(在古老的村落中,一般土地繼承都有持份過細的問題,因此沒有爭議的土地,往往坐落在村里之外),蓋起宛如郊區建築的新房舍。住在這種招待所的遊客,如果一心只想要登山健行,基本上生活起居和村民是可以完全無關的,也不會有任何的利益回饋到村莊。但他們所造成的垃圾、耗費的水資源、薪火、食物(農產有限的地方,不是有錢就一定能買到食物)等等,都是不小的環境衝擊。

在這脈絡下,民宿好像真成了一種媒介,透過經營,才能把訪客帶來的收益留在村莊裡。看守著一間間小屋的人們或許沒有想著不食人間煙火的故事,但他們的未來每一天要怎麼過,一堆柴、一把青豆都是實實在在的打算,不會多也不能再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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