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Apr 2005

【剪貼簿】琥珀時光

溫佑君  (20050427) 中時人間
這樣的植物,能教給我們等待的美德。這裡指的等待,並不是消極被動,而是體認與奉行舊約傳道書裡說的「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工業革命與科技發展讓人類淡忘了這個準則,我們對於四季的楊桃、和施打荷爾蒙快速生長的肉雞已經司空見慣,而寵物死後還能再複製一隻來音容宛在的願望,也已經有人實現。在這種時代氛圍之下,要一個人接受「萬事均有定時,勞碌無益」,簡直是甘冒大不韙。

八○年代末,清水建設推出了全世界第一個「芳香建築」,這個日本第三大建設公司因而成為話題焦點。到了一九九二年十月,全日本已有八○個辦公大樓採用這種系統,讓整棟建物自動散放香氣。清水建設的做法,是在天花板內預埋空調管路,透過這些管路釋出八種具有療效的芳香分子,他們將此項發明稱之為「芳療環境擴香裝置」。這些穿透職場的香氣,有的會提高工作者的集中力與機敏性,有的則可消除疲勞、紓解壓力。清水建設進行的測試顯示,當空氣中飄蕩著花香調的茉莉時,資料輸入員在電腦作業中的出錯率可降低30%;而瀰漫著果香類的檸檬味時,出錯率甚至可減至50%。

這個案例在芳療界非常出名,以至於當我決定用「香氣與空間」為主題來演繹不同精油的特質,不少人都解讀成是要講授醫院裡該用什麼油、托兒所又該用什麼油,或者書房最宜薰什麼香、而臥室又適合點何種氣味。結果,第一堂課,在聞過各式各樣芸香科柑橘屬的果香後,投影布幕上出現一座看起來像音樂廳的耶穌會新教堂,全場似乎都傻了眼。橘子味的教堂?這是什麼跟什麼?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撫平這種無厘頭教法引起的學習焦慮,並且漸漸讓那些務實的學生相信:只有在成為重要的審美對象時,植物精油才能展現它們獨一無二的療癒力。因為這樣的審美活動,可以培養出一種類似通感的能力,把我們從扁平狹隘的生存習性裡解放出來。



通感(synaesthesia)又稱作感覺相連症,這種生理條件能使人摸到顏色或是聽見味道!今年三月的英國雜誌「自然」,就刊出蘇黎世大學神經心理學家對一名通感個案的研究報告。這位奇人是瑞士的音樂家,她聽到升Fa的音符會看到紫色,聽到Do則會看到紅色;小二度音程會讓她嘗到酸味,大三度對她而言則呈現甜味。一般人以為這純粹是天賦異稟的特例,而不了解每個人都有機會進入不同程度不同面向的通感經驗。若不是這樣,我們要如何解釋「感時花濺淚」與「恨別鳥驚心」?對於一個活生生的人來說,藝術的想像與科學的印證具有同等的真實性。觸類旁通的感受,使我們與世界熱切往來並且緊密交流,使我們不再「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而它更深的意義是,人從此便可以擺脫功能性的存在狀態。

所謂擺脫功能性的存在狀態,就是「君子不器」,不把自己當作瓶子,也不再把瓶子當作瓶子。這不單是一種立身處世的修養,也是一種養生保健的法門。於是,你可以從一個空間的表情裡,聞出某種香氣的魂魄,然後再用那些裊繞的香氣線條,鉤勒出特定的生命情境。心理神經免疫學已經證明,這種了悟足以啟動驚人的免疫力。到了這個時代,還以為疾病的成因就只是細菌與病毒的話,恐怕該讓多啦Α夢的時光機送回去與巴斯德做伴。另一方面,如果精油的香氣無法跟建築、詩歌、音樂、戲劇對話,而只能拿來抗痙攣或抗感染,那它也不過是個瓶子般的器具罷了。

我可憐的學生們走過丈二和尚階段,開始對如此幽玄的機轉有一些體會,是在賞析土門拳紀念館時發生的。土門拳被視為日本戰後最重要的攝影家,以其藝術成就而獲頒紫綬勳章。他被故鄉酒田市推舉為榮譽市民,後來就把自己的作品全數捐贈給酒田市,酒田市也因此為他成立了一座「土門拳紀念館」。這是日本第一個專門展出與收藏攝影作品的美術館,也是全世界唯一的一座個人攝影紀念館。土門拳最有名的作品是「古寺巡禮」系列,拍出來的佛像極為陰沉鬱怒。按他自己的說法,那是因為投射了日本戰時知識分子的困頓。他認為在攝影上若拘泥於瞬間表情,未免太過愚蠢。即使是人像攝影,也是把個人作為歷史的與社會的存在記錄下來。

土門拳受戰前一位英年早逝的攝影家安井仲治影響很大,今年二月名古屋才剛辦過安井仲治的誕生百年展。隆冬午後,我走入展場,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看到第一件作品就落下淚來。那幀昏黃朦朧的影像旁,貼著「分離派建築及其周圍」的標題,攝影時間是一九二二年。雖然站在空蕩蕩的大廳內,我卻感覺是行走於大正時期的街道上,瞧著左右路人或著傳統和服、或著正式西服,不能決定自己該做哪種人。與安井仲治邂逅之後,我更明白土門拳的東西為什麼那麼「澀」。他們拍的是琥珀──那些人物、風景,以及他們背後的喜怒哀樂、陰晴圓缺,全都像蚊子屍體一樣被凝斂在相框裡。但只要觀看者有一雙電光石火的眼眸,就能抽取那個時代的DNA,還原出侏儸紀公園一般盛大豐美的存在。



什麼樣的空間可以呼應如此這般的收攏與深邃?酒泉市請來谷口吉生設計土門拳紀念館,他也確實不負所託,這個作品還曾兩度獲得重要的建築獎項肯定。土門拳紀念館的外觀靜謐幽遠,除了有山形縣的群山環抱,建物一側還與大片湖面兩相映照。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是連結入口與展場之間的一個漫長廊道。廊道左邊有大片落地窗採光,窗與窗之間用廊柱分隔,而且是以由窄漸寬、由緊漸緩的韻律,不等距地拉長你的步伐與視線。廊道的底端也是一大片落地玻璃,遠遠望去只見碧波如洗。在這個廊道裡,如果像能劇演員那樣輕挪移步,更能充分意識到時間的節奏。行至廊道盡頭,雖然還沒轉入審慎陳列著作品的展場,你已經知道,自己將會走進琥珀裡。

我講述這段空間經驗的時候,許多學生的眼底竟然也宛如湖光蕩漾。他們在那堂課聞了好幾種柏科植物的精油,顯然已完全浸淫在時間長廊的氣味中。因為,柏科精油的代表,義大利絲柏(Cupressus sempervirens),聞起來有點近似燒過的琥珀。琥珀原本就是松柏樹脂所形成的化石,燃燒後即可釋出特有的松香。此外,絲柏的種名sempervirens意指永生與常青,自然也會使人聯想到無限延展的時間。就因為這樣,不管是雅典的宙斯神廟、耶路撒冷的聖殿遺蹟、還是南歐的地方墓園,你總能在它們的四周發現絲柏清頎長的背影。而年輕時一心想服事上帝的梵谷,也在浪跡普羅旺斯時,畫下「星夜」裡那棵孤寂到狂烈扭動的絲柏。

從上面這些畫面,夠敏感的芳療學生馬上就能嗅出,絲柏與其他針葉樹有著相當的性格差異。一般而言,松科植物的氣味比較昂揚剛強,柏科相對的就比較穩重含蓄。而同屬柏科的植物中,絲柏又比別人更加沉默寡言。野生的絲柏總是離群索居,在微幅升降的緩坡上金雞獨立。只有人工栽種的情況下,你才會看到一列絲柏在站衛兵。那樣的絲柏矗立於麥西穆斯的家門前,構成電影「神鬼戰士」裡的重要場景。當麥西穆斯還是「征夷大將軍」時,每回返鄉總會先在絲柏樹間見到跑來相迎的小兒;然而,掙脫階下囚之身逃回家後,在絲柏樹間遭逢的,卻是剛被羅馬鐵騎踏穿的孩子。本是幸福家園的象徵,偏又奏起英雄末路的序曲,絲柏正是波瀾人生的不朽見證。所以,在麥西穆斯茍延為奴與從容赴死之際,我們都看到那兩排高大肅穆的絲柏,出現在他恍惚的意識中。

這樣的植物,能教給我們等待的美德。這裡指的等待,並不是消極被動,而是體認與奉行舊約傳道書裡說的「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工業革命與科技發展讓人類淡忘了這個準則,我們對於四季的楊桃、和施打荷爾蒙快速生長的肉雞已經司空見慣,而寵物死後還能再複製一隻來音容宛在的願望,也已經有人實現。在這種時代氛圍之下,要一個人接受「萬事均有定時,勞碌無益」,簡直是甘冒大不韙。可是,做尼采的超人是要付出代價的,當個人的意志無力超越自然的限制時,你就會看到精神分析醫師的躺椅座上客常滿,而腸躁激、過動兒、蕁麻疹就像感冒一樣平常。



要治療這種集體心理疾病,我們必須把生命放進一個更大的脈絡中,重新學習荀子所謂的「與時屈伸,柔從若蒲葦,非懾怯也」。而能夠引領我們走入時間長廊的絲柏,對於更年期婦女的問題特別有幫助,實在頗堪玩味。在老祖母們的年代,更年期問題幾乎是聞所未聞。那個時候,沒有一個中年婦女會覺得被稱作「歐巴桑」是一種侮辱。但今天的都會女性即使年過半百,也被暗示最好能跟珍芳達一起做健美操。更年期本是一個自然的生命階段,只有在執迷青春的社會裡,它才會召喚出恐慌與抗拒,以及相關的心身症。有些法國醫生認為,絲柏能安撫更年期婦女的臉潮紅、盜汗、失眠、陰道乾澀等苦惱,是因為它含有作用類似雌激素的淚杉醇和長生醇。然而,若是聞過它琥珀般的氣味,你就會知道,那並不是全部的答案。

絲柏算是很尋常的精油,我對它太過熟悉,熟悉到有點感覺麻痺,直到去參觀義大利建築師卡羅史卡帕的名作「布里諾家族墓園」。那段期間,我處在一種患得患失的狀態,動不動就沮喪不已。在墓園碰到一個來掃墓的老人,他換上鮮花,凝視墓碑上的照片良久,看得出腦海裡有更多的畫面。當他發現有個東方人呆望著他,便朝我走來,咕噥了一大串義大利語。雖然無法產生任何交集,他還是留下一個包容一切的微笑,然後緩緩踩著腳踏車離去。墓園前有一條窄長的絲柏之路,我經過時採下一小截枝葉,用指尖揉碎來聞。聞著聞著,突然明白:所有可能必須放棄的努力,其實和那些墓碑上的照片一樣,就算消逝,也不會改變曾經存在的事實。因為,人們心心念念的永恆,就藏在那些琥珀時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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