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Feb 2008

誰人置喙"城市"?

Urban Affair的老師Rachel昨天分享了一篇紐約時報社論 "In Search of a Real Urban Policy",指陳總統候選人未能在聯邦層次上,給予都市議題的相關看法。該文論調在於,超過65%的人口住在百病叢生的前百大城市,各家總統政見對於都會發展卻沒有全面性的前瞻看法,諸如此類的。


的確,美國城市有著種種問題,近一學期下來在Urban Affair這門課中真是領教了不少...
郊區住宅夢結合汽車為主的生活方式,體現為郊區蔓延的空間結構,都市無限地擴張,回過頭來又更強化了蛋生雞、雞生蛋的空間生產邏輯。就都市地景的角度來論述,可議論其社會空間之疏離,或者用環境倫理的觀點,或者撻伐其土地資源、能源之過度使用。於是有"新都市主義"(new urbanism)陣營端出各式準則,希望能由都市設計、社區設計的手段,尋求解決之道。

以上種種,泰半是由"urban sprawl"的觀點切入可看到的。 由都市治理的層次來看,有個關鍵字是"fragmentation"(小區化、或有人翻作"破碎化"),談都市成長之後,周邊郊區空間規模和人口達到一定程度後,往往就需要面臨annexation 或incoporation的問題。或者併入某個既有的城市,或者自立為新城市,這其中涉及了稅收運用、地方政治角力、社群認同等問題。

最受批評的結果是,這一個個的郊區小城很容易變成同質性極高的社區,簡單說,有錢的白人是一群、沒錢的非裔美人或拉丁美裔移民又各自是一群。於是乎,「集中化貧窮」"concentrated poverty"與「種族隔離」(segregation)的交疊變成了一個大問題,甚至"hypersegregation"也被創造出來,以描述之。 這問題已被談論近四十年,使用的字眼也不斷的演變,(ghetto, apartheid, enclave...) 。這不僅是居住的問題,也關係到地方教育、社會服務、就業機會等,窮人聚集的城市,稅收自然也少(相對的,該地方的住宅價格低,稅賦比率也低,否則窮人也付不起....),於是學區內的學校也差、社會服務品質也匱乏、更別說有充足的經費打造公共空間....產業蕭條....一整個關連下來,有點像是徹底實踐「使用者付費」的邏瘠,沒錢住在好地方,就搬去妳負得起的地方居住,別享受這麼些公共設施吧。

然而,一週週讀過太多討論問題和對策的文獻,這些政策歷史很清楚地交代著,幾十年來美國並不是沒有看到這些問題,也嘗試著不斷端出解決方案。例如,既然有"concentrated poverty",「貧窮驅散」"poverty dispersal"就被當成一件很重要的事來處理。但泰半我們所讀的都是失敗案例。太多錯誤都發生在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當過度交付給市場邏輯的根本機制沒有被撼動,對策都以輔助性的社會福利制度來處理時,問題永遠無法被解決的。

有個同學曾提過她自己中學教育的親身經歷,讓我很是印象深刻。她是拉丁美裔,就讀於費城的某所高中,2/3的學生是拉丁美裔,剩下的是亞裔,還有極少數的白人。那是一個很窮的學區。當時有個校際交流方案,希望能夠透過不同高中之間的教育資源交流,促進不同族裔之間的認識,進一步改善城市空間之間的社會關係流動。於是,教育當局運用特殊經費,在不同的高中之間,設置特殊課程,於是A校擁有極好的數學教育,B校可能擁有極佳人文科學教育,以此類推。學生藉由到不同的學校之間上課,一方面有機會和不同族群的學生互動,一方面也能實質地在城市中移動,拓展身體空間經驗。於是,他們可能週一早上在A校上課,下午就到B校上課....。基本上是一個教育著手,改善資源分配不均、族群隔離問題的概念。

然而,有多少人能幸運地參與這個機會呢?只有三十個人。而我們那位同學,自然是成績優秀,因而有機會參與的一位。這是一個輔助性、點綴性政策的案例。

回到「驅散貧窮」這概念,其問題意識多半在於「集中」之惡,卻無視於「貧窮」之生產何來。有好些研究不斷地在檢討驅散的手段該如何改進,效能應該如何評估,卻不論驅散之後,那些貧窮的人是如何消失淹沒在人群之中,轉移到何處去,產生什麼新的問題。這概念也開始被檢討了,卻是非常晚近的事。至今,HOPE VI仍然是透過住宅政策來驅散貧窮的重要公共住宅政策,還時常被當作重要地方政績來宣導。

這些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份,聽來荒謬的案例比比皆是。最近一堂課,我們談都市發展不均所造成的工作機會配置失衡,關鍵字是"spatial mismatch",細節不談,現象是,許多窮人無法就近找到工作。甚至許多中產階級也需要花大量的時間通勤。有個同學轉寄了一篇報導,文章開始便談起某個人住在Sierra foothills,每天需要花七個小時開車來回San Jose工作。七個小時....每天不已經花七八個小時在工作了,還剩下多少時間留給人生呢?

不過,當時在課堂上,"mismatch"這個字眼,讓我開始胡思亂想起台灣的狀況...不僅越來越多人到中國沿海經濟特區投資、擔任管理工作,漸漸更多人開始到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從事專業工作;同時,越來越多東南亞移工到台灣擔負勞動工作。當美國的問題是發生在城際之間、州際之間,台灣這個小島所面臨的"mismatch"已經完全是國際之間的流動了...這種問題,在一國之內尺度尚且被視為城市經濟問題來處理,在國際之間,應該是一個議題被認識,但有沒有被任何層次的治理置喙,我實在不清楚了。當然,或者可視為個體對應著全球化的力量在流動,順利搭上順風船的,不免也會享受著某種國際化、全球化的時髦氛圍。然而,當問題沒有成為集體議題,個體所要擔負的重量可就很沈重了,沈浮之間,並不那麼輕盈容易。

戴錦華在她論色戒影評中引用了艾伯特‧埃柯的一段話,我對那段話,還有戴錦華的引用都印象深刻..

"....90年的时候我们召开比较文学大会,著名的我最钟爱的作家和学者艾伯特‧埃柯来北大演讲,他站在讲台,最后一句话说,全世界的统治者都弄错了,他们以为这是个移民的时代。他说这不是一个移民的时代,这是一个种族迁徙的时代,他说一个大迁徙的时代开始了,也就是说天下大乱了。他说朋友们,这就是我从欧洲给你们带来的消息(大笑)。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我一直记得。...."

這是一種起源於mismatch的流動?還是自由意識的流動?(當然,如果接受結構主義的說法,我們是無法論辯"自由"的存在的...)

真是扯遠了。我想說的是,讀著這些美國都市政策病症之極端怪象,表面看來離台灣很遠,我們並沒有諸多誇張的問題。但深層點體會其下的邏輯和結構,並不是台灣沒有的問題。只是一切事情發生在美國都更急促、更集中些,有太多的資源和資本可以加速這些怪現象的產生,同時開展在廣大領土上就形成了極為可觀的病徵。回到那篇社論,那作者諷刺起聯邦不振,某些市長只能力圖振作,由都市層次著手治病。這是一種解答嗎?國家對應城市,該有什麼樣的想法?這個時代,「國家」的角色是什麼?台灣的大選在即,老實說,我目前為止最多的印象,竟然是候選人有沒有綠卡的相關爭吵。也許該多看看候選人有沒有端出些都市發展政見,雖然我不知道就媒體網路究竟看不看得出端倪....

【修課小碎念】
修課至今,有很多痛苦又有趣的感受。這是一門讓我最清楚地感覺到,不同領域別,基本字彙和思考邏輯都是完全不同的。每堂課都在學新的關鍵字,大量運用統計資料的研究閱讀更讓我十分頭痛,連中文統計術語都不太靈光的我,轉譯成英文更是完全不行。於是我才漸漸回頭釐清,自己的"都市"學習養成,的確是非常不"計畫"取向的。在城鄉所時修地理所的人文地理學、都市地理學,或者修所上的都市理論,泰半還是滋養於社會學、地理學、環境心理學界的理論,我熟習的問題意識和論述方法,和這些policy folks是完全不同的,也和實務取向的都市計畫專業不同。這些基礎上的缺乏,加上對於美國都市政策制度的陌生,讓我著時花了不少功夫。

這個問題造成我在這門課堂參與上,總是有著不小的心理壓力。近兩學期來,我在CAUP的修課上已經不太緊張了,尤其如果和博士班同學或學長姐們一起上課,共享著一定的認知和觀點,上課起來可算是享受的。但每回到Evan school上課就不是這麼回事了。尤其這門課上的學生有一種典型的多數,個個都很像大學時代的希拉蕊。這應該是我個人極無理任性的比喻,但總之,就是那種感覺。女生居多,每個都很聰明,說話都很清晰銳利,幾乎都像是在質詢,每個人都有著好些關於政策研究或分析的實務工作經驗,動不動就會說起「我在華盛頓特區的日子...」老師也很有趣,年輕時肯定也是這種架勢,要我們作報告或發言,都要假想對象是市政府或議會。"please make sure you are speaking in a cogent manner....brabrabra..."

我其實很佩服他們。一開始有點慌,很不習慣課堂上的互動方式。久了稍稍習慣了,心態也冷靜下來,知道自己修課的目的只是要打開一扇窗,並不需要強迫自己走近他們那會堂,變成那個模樣。來回衝擊之際,漸漸更確認自己之所在所為,老實說,也是一件挺好的事。我想我以後會有點想念這些厲害能幹的女生吧..

2 comments:

shuanshuan said...

英國政府 1998 年成立 Urban Task Force,處理都市問題(真籠統),Richard Rogers 2000 年的書 Cities for a small country 做了一些整理。我一直喜歡 compact city 的概念。書裡有一段說到,快速擴張的國際化都市嚴重的環境和社會壓力,造成空間的高度競爭,壓迫窮人的生活空間;有資源的人當然不受影響,但 "modern cities simply cannot work without people who will do the service jobs on which the new economy depends." 第一次看到的時候覺得,哇,好誠實。
曼徹斯特的案例我覺得很驚人,被"甜甜圈"了的曼徹斯特市中心在 1990 年時只有 90 個居民,經過 90 年代末的更新,包括公共交通系統的重建,2005 年末居民人數達到 25,000 人。

Jellyfish said...

曼徹斯特的數據的確很嚇人...

以甜甜圈作為隱喻,美國中西部還有很多因為"白人出走郊區"(white flying out)"甜甜圈"城市,要能把人帶回市中心,並不容易。一面更新,一面還要注意不過度縉紳化,造成徹底的居民替換,也很不容易。

妳引的那段話讓我想到巴西。巴西的大城市如聖保羅是貧富差異非常大的。富人住的高級社區和貧民窟毗鄰而立,往往就是因為這種服務勞動工作關係的讓他們在空間上連結在一起。但是生活空間和路徑是被控制的,儘管每天有來自貧民窟的勞動者幫富人打掃洗衣,經由不同的電梯、動線、出入口,這些勞動身影可以不存在富裕的生活景觀中。這是另一種極端。